摘星楼藏在九天云海深处,楼檐垂着的风铃串在云气里轻轻晃,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三名昆仑修士踏着云阶往上走时,脚下的云絮像棉花,踩上去悄无声息,连灵力都仿佛被这楼里的气息同化,变得温顺起来。
顶楼的门是用月光石砌的,虚掩着,里面飘出淡淡的檀香,混着星子的清辉。神观就坐在门内的蒲团上,一身素白的衣袍,发间簪着支玉制的星轨,面前摆着个巨大的星盘,盘上的星子像活的,循着看不见的轨迹缓缓转动。
“昆仑弟子,求见神观。”为首的修士躬身行礼,声音放得极轻,怕惊了这楼里的静。
神观没抬头,指尖在星盘上轻轻点了点,盘上代表“仙”的那颗星忽然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被旁边一团青金色的光晕轻轻蹭了蹭。“何事?”他的声音像云絮落地,淡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都敲在人心上。
“我仙界近日遭魔界傀儡师侵扰,学子频发走火入魔之事,虽已擒获罪魁,却不知其背后用意。”修士急忙回话,语气里带着难掩的急切,“还请神观指点,魔界此举是否暗藏祸心?我仙界该如何应对?”
神观终于抬眼,他的瞳孔像装着整片星空,望不见底。目光扫过三名修士,又落回星盘上那团青金色的光晕——那光晕比星盘上任何一颗星都亮,边缘隐隐有九尾的轮廓在浮动。
“祸心?”神观忽然笑了,笑声里没有暖意,只有看透世事的淡然,“或许是你们先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他指尖往那青金色光晕上一点,光晕猛地颤了颤,星盘上瞬间浮现出无数细碎的光带,有的连着妖魔夹缝的聚魂鼎,有的缠着昆仑的方向,还有一缕极细的,竟系在人间某个不起眼的小镇。
“此妖本有成神之资。”神观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魂飞魄散时,灵犀气未散反凝,聚魂鼎聚的不是碎灵,是她渡劫的根基。你们追她的人,毁她的鼎,搅她的灵,可不是扰了她的成神路?”
三名修士一愣,面面相觑。妖……成神?他们从未听过这种事。仙门典籍里只说仙可飞升,魔能成尊,哪有妖能成神的?可看神观的神色,又不似戏言。
“神观是说……那青丘狐妖?”为首的修士迟疑着问,心跳莫名快了些。
神观点头,指尖划过星盘上的“仙”星:“她的灵犀气是天地初开时的纯粹灵源,魂散而灵不灭,本就是成神的契机。你们仙界偏要将她困在‘妖’的桎梏里,通缉护她之人,欲毁聚她之鼎——这不是自扰吗?”
星盘上的“仙”星忽然闪烁不定,像是在不安。
“那……那傀儡师之事……”另一名修士追问,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走了运罢了。”神观淡淡道,指尖离开星盘,那团青金色的光晕渐渐稳了,“她的成神路自带气运,虽被你们所扰,却也护着周遭。傀儡师本想借你们的内乱搅乱她的根基,偏被这气运挡了,让你们五日便揪出了端倪——不是你们本事大,是她的运道,护了你们一程。”
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三名修士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一直以为是仙界警觉,才快速破了傀儡术,没成想竟是沾了那“妖”的光?
“神观,”为首的修士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问,“成神……不论种族?”仙门向来以“仙为尊,妖为卑”,若妖真能成神,那他们坚守的界限,岂不成了笑话?
神观终于正眼看向他们,眼底的星子流转,带着悲悯:“天地初开,本无仙妖之分,只有灵之纯粹。纯粹到极致,便可得道,便可成神。人可,仙可,魔可,妖……自然也可。”
他抬手,指向窗外的云海,那里有颗新星正在缓缓升起,光芒柔和却坚定:“她的星轨已动,岂是你们能拦的?回去吧。莫再扰她,也莫再自扰。”
话音落时,月光石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的檀香与星子。三名修士僵在门外,云气从他们脚边流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们想问的“魔界祸心”“仙界应对”,神观一个都没正面回答,却字字都在说一件事——他们惹错了人,也拦错了路。
下楼时,谁都没说话。云阶依旧柔软,可他们的脚步却异常沉重。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神观的话:“扰了妖的成神路”“走了运”“成神不论种族”。
原来那些被他们视为“妖患”的存在,竟藏着连神观都认可的成神之资。原来仙界这几日的“侥幸”,竟是拜那只他们欲除之而后快的狐妖所赐。
回到昆仑的路上,三名修士望着下方的云海,忽然觉得仙门的天,好像和他们从前想的,不太一样了。
而摘星楼顶,神观望着星盘上那团越来越亮的青金色光晕,指尖轻轻拂过旁边那颗代表凡人的、微弱的星(许珩尘),低声叹:“一个护道,一个成神,倒比这仙门的规矩,有趣多了。”
星盘上的星子,依旧循着自己的轨迹,缓缓转动。
星盘上的光还在流转,神观指尖悬在半空,目光落在那团青金色光晕旁,那颗代表许珩尘的凡星上。
这颗星太暗了。
不像苏清璃的光晕那样自带辉光,它只是颗最普通的凡星,边缘蒙着层灰,像被人间的烟火气熏过,循着生老病死的轨迹缓缓挪动,每一步都透着凡人的沉重。可奇怪的是,有一缕极细的青金色光带,从苏清璃的光晕里伸出来,轻轻缠着这颗凡星的边缘,像根扯不断的线。
神观指尖轻轻点向凡星。
星盘瞬间起了涟漪。无数细碎的画面在光晕里闪过:昆仑的桃花林里,玄色道袍的少年笨拙地给青丘狐妖递麦饼;锁妖塔的寒雾中,他用仙骨挡下刺向她的剑;妖魔夹缝的聚魂鼎前,他被仙绳捆着,却死死盯着鼎中灵点,眼底的光比仙力更亮;还有此刻,人间小镇的屋檐下,那个没了仙骨的凡人正坐在石阶上,手里摩挲着块磨得发亮的玉佩,他从噬灵阁带出来的聚灵玉,如今只剩块普通的玉,望着西北方,眼神里的等待比昆仑的雪还执着。
“痴儿。”神观低声叹,指尖划过那缕青金色光带。
光带猛地收紧,凡星竟微微亮了亮,边缘的灰淡了些。星盘上浮现出许珩尘的命轨——本该是凡人的一生,生老病死,百年后魂归轮回,与仙、与妖、与神,再无牵扯。可现在,那命轨被青金色光带拽得变了形,硬生生拐了个弯,朝着苏清璃的成神之路偏去。
“有成神之资,却困于凡身。”神观指尖在凡星上敲了敲,星盘上的画面变了:苏清璃的青金色光晕忽然剧烈收缩,像是在经历某种渡劫,光晕外浮现出层层黑煞,那是成神前必须熬过的“碎灵劫”——将聚魂鼎里的灵体彻底打碎,再以纯粹灵犀气重凝神格,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溃散。
而此时,那缕缠着凡星的青金色光带突然绷紧,凡星猛地朝着黑煞撞去。画面里的许珩尘,明明只是个没了仙力的凡人,却像疯了似的往妖魔夹缝跑,手里攥着那块普通的玉佩,浑身被煞气刮得淌血,却硬是凭着一股执念,冲进了黑煞笼罩的范围,用血肉之躯挡在聚魂鼎前。
星盘上的凡星,在撞上黑煞的瞬间,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
那光不是仙力,不是魔气,是种极纯粹的暖,像人间最烈的火,又像桃花渡最软的春,竟硬生生在黑煞里烧出个缺口。青金色光晕借着这缺口,冲破黑煞,瞬间凝出九尾神狐的虚影——那是苏清璃成神的雏形。
而凡星,却在爆光后黯淡下去,边缘的光几乎要熄灭,像颗燃尽的烛。
神观收回指尖,星盘恢复平静。
他望着那重新亮起来的青金色光晕,又看了看旁边那颗虽暗却依旧悬着的凡星,忽然笑了。
哪有什么“如何转变”?
许珩尘的命轨,从来就不在“仙骨”或“凡身”里。
苏清璃的成神之路,需以“纯粹”渡劫——她的灵犀气是天地初开的纯粹,可这纯粹里,缺了点“人间的热”。而许珩尘的凡身,恰恰藏着这种热。是他在桃花林递麦饼时的笨拙,是他挡剑时的不顾后果,是他被废仙骨后依旧等待的执着,是他作为凡人,却愿意为“妖”赌上性命的痴。
这种热,不是仙力,不是灵力,是心的纯粹。而天地间的规则,认的从来不是“仙”“妖”“人”的身份,只认这份纯粹。
“凡身如何?仙骨又如何?”神观抬手拂过星盘,青金色光晕与凡星之间的光带更亮了,“她的成神劫,需他的痴来破;他的凡身缚,需她的灵来解。”
星盘上,苏清璃的光晕正缓缓舒展,九尾神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隐隐有神威散出;许珩尘的凡星虽暗,却一步不落地跟着光晕挪动,每靠近一分,边缘的灰就淡一分,像在被青金色的灵犀气慢慢“洗”去凡身的束缚。
成神,从不在种族,不在身份,甚至不在灵力。
在苏清璃灵犀气里的天地纯粹,也在许珩尘凡身里的守护痴念。
神观收起手,星盘上的星子重新归于平静,只有那缕青金色光带,还在悄悄流转,将两颗星的命运缠得更紧。
“倒是比星轨有趣。”他往后靠在蒲团上,望着窗外云海深处那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又瞥了眼那颗紧紧跟着的凡星,眼底的星子漾起笑意,“凡也好,神也罢,守着这份纯粹,路总能走通的。”
摘星楼的风铃依旧不响,檀香混着星子的清辉漫在顶楼。星盘上的光缓缓暗下去,却在最后一刻,许珩尘的凡星上,透出一丝极淡的、属于神格的金芒——像被青金色光晕染了色,又像他自己的执念,终于要冲破凡身的壳了。
神观闭上眼,不再看。
命运的线已经牵好,剩下的,该让他们自己走了。
一个以灵犀气渡成神劫,一个以凡身破命轨缚,这场跨越仙凡妖的守护,本就是天地间最纯粹的道。
又何须旁人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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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殿的金砖被夕阳染成了暗金色,三名昆仑修士垂手站在殿中,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字字清晰地复述着神观的话——从“妖可成神”到“扰了她的成神路”,从“走了运是沾了她的光”到“天地本无仙妖之分”。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案上的轻响。
各派掌门的脸色,像被泼了墨的纸,青一阵白一阵。
“一派胡言!”
蜀山掌门猛地拍案而起,断袖下的拳头攥得发白,骨节咯咯作响:“神观久居摘星楼,怕是看星子看糊涂了!妖就是妖,吸天地戾气而生,祸乱六界是本性,何来成神之说?这分明是他不愿掺和仙妖纷争,编出的托词!”
蓬莱掌门抚着胡须的手顿了顿,眉头紧锁:“神观虽能观星,却也未必全对。那狐妖纵有灵犀气,终究是青丘妖类,当年仙门宴上她动用禁术,险些掀翻昆仑,此等凶性,怎可能成神?怕是神观被她的灵犀气迷了眼。”
“就是!”旁边的长老立刻附和,“什么‘成神不论种族’?仙门典籍里写得明明白白,神位乃天地正统,需经千年修行、万劫洗礼,岂是一只狐妖能染指的?依我看,神观这话,是在暗讽我们仙界容不下‘异类’,实则是护着那妖!”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刚才被神观话语压下去的戾气,此刻全翻了上来。他们不是不信神观的本事,而是不信“妖能成神”这个结论——这太颠覆他们坚守了千年的“仙尊妖卑”,像在说他们世代遵循的规矩,不过是可笑的偏见。
玄虚真人坐在首座,指尖捏着三名修士带回的星盘记录(神观让他们拓下的部分星轨),上面青金色光晕缠着凡星的痕迹清晰可见。他盯着那痕迹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终是沉声道:“神观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狐妖的灵体正在凝聚,且气运不浅。”
“气运?”蜀山掌门冷笑,“妖的气运再盛,也是祸乱之源!她若真成了所谓的‘神’,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我们仙界!当年锁妖塔之仇,仙门宴之恨,她能忘?”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是啊,就算她能成神,又怎会放过曾追杀她、毁她灵体的仙界?
“依我看,”一位红脸长老猛地站起,声如洪钟,“管她什么成神不成神!趁她还在聚魂鼎里,灵体未稳,联合几大仙门,再请上界天将,强行闯一次妖魔夹缝!就算付出些代价,也要把那鼎砸了,永绝后患!”
“还有那魔界傀儡师!”另一位长老接话,“敢在昆仑撒野,操控我仙界学子,此仇必报!正好趁闯夹缝时,顺道清剿魔渊边境的傀儡师据点,让殷离知道,我仙界不是好惹的!”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狂热,刚才的犹豫被“除妖”“复仇”的怒火点燃。他们选择性忽略了神观的警告,忽略了星盘上的命轨,只抓住了最让他们安心的逻辑——只要毁掉苏清璃,除掉傀儡师,仙界就能安稳。
玄虚真人看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又低头看了看星盘记录上那缕青金色光带。光带在拓印上微微发亮,像在无声地反驳。他想起许珩尘被废仙骨时平静的眼神,想起神观那句“你们先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可他终究是昆仑掌门,是仙界的领袖。在“仙门安危”与“虚无缥缈的神路”之间,他似乎没得选。
“联合仙门之事,暂缓。”玄虚真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天将不会轻易插手界内纷争。先派人摸清妖魔夹缝的布防,特别是苏钰怜的灵犀阵和殷离的煞气场有何破绽。另外,清剿傀儡师据点之事,可以安排——但要隐秘,莫要惊动魔渊主力。”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不立刻闯夹缝,却也没放弃毁掉苏清璃的念头;对付傀儡师,既是复仇,也像是在试探魔界的反应。
各派掌门虽有不甘,却也知道强行闯夹缝风险太大,便纷纷应下。殿内的讨论声渐渐转向如何侦查布防、如何清剿傀儡师,语气里的狠厉,比之前更甚。
三名带回消息的昆仑修士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一阵寒意。他们在摘星楼感受到的星子之静,在凌霄殿里,变成了剑拔弩张的躁。神观的话明明就在耳边,却像被殿内的戾气吹散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凌霄殿的烛火亮了起来,映着掌门们紧绷的脸。他们还在筹划着如何“解决”苏清璃,如何“教训”魔界,却没人注意到,案上那份星盘拓印里,青金色的光晕又亮了些,仿佛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
而此时的妖魔夹缝,聚魂鼎中的小狐狸正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苏钰怜惊喜的脸,也映着殷离微微松动的眉峰。她还不知道,仙界的屠刀,正朝着她的成神路,慢慢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