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光,在妖魔两界的夹缝地带仿佛被拉得很长。
昆仑的结界仍在缓慢修复,仙门的军械库添了新剑,却始终没敢越过两界的灰白气墙。玄虚真人的案头堆着密密麻麻的探子回报——聚魂鼎的光晕一日亮过一日,青丘的灵犀阵往外扩了三里,殷离的煞气场更是布得密不透风,连只飞鸟都别想闯进去。
“再等等。”这三个字,玄虚真人说了三年。每当有掌门按捺不住,他便指着结界图上尚未补全的裂痕,“结界不稳,此时开战,我们会比仙门宴时输得更惨。”
于是仙界只能忍。看着探子传回的画影——聚魂鼎里的青金色灵体日渐凝实,苏钰怜的九尾始终护在鼎侧,殷离的骨鞭在气墙边缘日夜流转。他们像盯着一口即将烧开的锅,明知水沸后会烫到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连掀盖的勇气都欠奉。
而此时的妖魔夹缝,正迎来最后一步聚魂。
聚魂鼎悬在气墙正中,幽蓝的光晕已变成近乎透明的琉璃色,鼎内的青金色灵体不再是巴掌大的小狐狸,而是蜷缩着的人形。苏钰怜站在左侧,九尾绷得笔直,灵犀气像蚕丝般层层裹住鼎身,每一缕都带着青丘最精纯的护灵之力;殷离立在右侧,玄色衣袍上的煞气凝成实质,在鼎周织成黑网,挡住所有可能惊扰灵体的混沌气流。
气墙外围,青丘的狐卫与魔渊的煞兵交替巡逻,脚步声踩在黑石上,整齐得像敲在人心上的鼓。这是最后的关头——将灵体从鼎中引出,与她当年遗落在人间的一缕生魂彻底融合,凝出能自由活动的灵体。
“开始了。”苏钰怜低声道,九尾猛地扬起,灵犀气如潮水般涌入鼎中。
殷离的骨鞭同时落下,煞气精准地缠住鼎内灵体的脚踝,像在引导她往外走。
聚魂鼎剧烈震颤起来,琉璃色的光晕里,人形灵体缓缓舒展。青金色的光从她指尖漫出,与灵犀气、煞气交织,在鼎口凝成一道光门。当光门彻底打开的瞬间,一个身影从鼎中飘了出来,稳稳落在地上。
青丝垂肩,眉眼如画,穿着一身青金色的衣裙。最惹眼的是她头顶竖着的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身后九条蓬松的尾巴轻轻晃着——分明是苏清璃的模样,身形与常人无异,灵体凝实得仿佛能触到体温。
她闭着眼,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
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苏钰怜惊喜的脸,也映出殷离微紧的眉峰。
“清璃?”苏钰怜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压抑了三年的颤抖,“你……还记得我吗?”
苏清璃看着她,忽然歪了歪头,狐狸耳朵抖了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苏钰怜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九尾“唰”地垂下,尾尖都在发颤:“你……你说什么?不认识?我是你姐姐啊!苏钰怜!”
旁边的殷离也皱紧了眉,骨鞭不自觉地攥在手里,语气难得带了点急:“连我也忘了?”
苏清璃看着他们慌乱的样子,忽然“噗嗤”笑出声,道:“骗你们的。”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了抱苏钰怜,声音软下来,“姐姐,我怎么会忘。”又转头看向殷离,挑眉道,“还有你,殷离,天天摆着张冰块脸,想忘也难。”
苏钰怜被她抱得一怔,随即又气又笑,抬手拍了下她的后背:“死丫头,刚醒就捉弄人!”眼眶却红了,三年的悬心,在这一刻终于落了地。
殷离的眉峰松了松,骨鞭随手缠回手腕,嘴上却依旧不饶人:“醒了就安分点,别以为重新聚了灵体就了不起。”
苏清璃笑了笑,眼底的狡黠却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认真。她下意识地攥了攥指尖,那里能感觉到比从前强盛数倍的灵力在流转,却没心思细想,只抬头看向苏钰怜,声音陡然沉了下去:
“许珩尘呢?”
苏钰怜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眼神下意识地往昆仑的方向瞟了瞟,又很快收回,嘴唇动了动,终是低声道:“他……被带回仙界了。”
“然后呢?”苏清璃追问,琥珀色的瞳仁里泛起冷光,身后的九尾微微绷紧。
“玄虚真人废了他的仙骨,”苏钰怜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愧疚,“让他做回凡人,逐出了昆仑,现在……应该在人间。”
“废了仙骨?”
苏清璃重复着这四个字,周身的灵力猛地炸开,青金色的光瞬间裹住了她,气墙边缘的混沌气流被震得翻涌起来。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力在疯狂冲撞,像要冲破皮肤——那是比三年前强盛太多的力量,此刻却因为愤怒而险些失控。
“清璃!”苏钰怜急忙按住她的肩膀,灵犀气注入她体内,“别冲动!你的灵体刚凝聚,灵力不稳!”
殷离也上前一步,煞气在她周身轻轻绕了圈,像在安抚:“现在去找他,只会让仙界有借口动手。”
苏清璃闭了闭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稍微冷静了些,体内翻涌的灵力渐渐平复。再睁眼时,她头顶的狐狸耳朵和身后的九尾已悄然收起,看上去与普通女子无异,只有眼底的坚定藏不住。
“我必须去找他。”她挣开苏钰怜的手,语气不容置疑,“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人间。”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往气墙外侧走去,青金色的裙摆在煞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
苏钰怜看着她的背影,想拦,又收回了手。殷离站在她身边,望着那道越走越远的身影,忽然开口:“让她去。”
“可是……”
“她现在的灵力比我们想的要强。”殷离的目光落在苏清璃刚才站过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威压,“而且,”他顿了顿,语气复杂,“许珩尘那傻子,也该等得急了。”
气墙外侧,苏清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人间的方向。聚魂鼎的琉璃光晕慢慢暗下去,而两界夹缝的风里,却仿佛多了一种笃定的气息——她回来了,这一次,轮到她去守护那个为她放弃仙途的人。
人间的小镇上,某个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凡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西北方,手里那块磨得发亮的玉佩,忽然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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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的秋来得早,小镇口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夕阳把石阶染成暖橘色。
许珩尘坐在石阶上,背靠着槐树,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玉佩——正是从噬灵阁带出来的聚灵玉,如今没了灵力,却被他摩挲得比玉还温润。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领口沾了点灶烟的灰,头发用根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鬓角,被风轻轻吹得晃。
“咳咳……”
一阵秋燥引动了咳疾,他佝偻着背,用袖口捂着嘴,咳得肩膀发颤。咳完后,他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眼角的皱纹因为刚才的用力更深了些,望着西北方的天空出神——那里是妖魔夹缝的方向,他等了三年,从春等到秋,等成了镇上人眼里那个“总对着天发呆的老许”。
忽然,一阵极淡的灵犀香顺着风飘过来,像春日桃花渡的气息,暖得让他心头一跳。
他猛地转头,就见青石板路的那头,站着个穿青金色衣裙的女子。
青丝如瀑,眉眼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眼底多了些沉淀的光。她就站在落满槐叶的路上,望着他,眼眶一点点红了。
是清璃。
许珩尘的喉咙瞬间发紧,刚要开口,苏清璃已经快步奔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什么话都没说,猛地蹲下身,将他紧紧抱住。
她的怀抱很暖,带着青丘特有的灵犀气,像团软棉裹住了他整个秋冬的凉。
“对不起……许珩尘,对不起……”
哭腔从头顶传来,带着压抑了三年的颤抖。苏清璃的手紧紧抓着他的粗布衣衫,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温热的,烫得他心口发疼。
“是我不好……让你变成这样……”她哽咽着,手抚过他鬓角的白发,指尖触到那粗糙的布料,触到他因为咳疾而微颤的背,心疼得几乎喘不过气,“你本该是昆仑首徒,是御剑乘风的仙……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许珩尘僵了一瞬,才慢慢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他的手很糙,是这三年劈柴、挑水磨出来的,掌心还有几道没长好的裂口,却小心翼翼地,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傻清璃……”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秋风吹干的叶,却带着笑意,“哭什么。”
他想忍,可眼眶还是热了。眼前的人,是他在断云崖冰缝里护着的灵点,是他在魔渊煞气中追的光,是他被废仙骨、沦为凡人后,唯一撑着他等下去的念想。如今她真的站在这儿,活生生的,带着他等了三年的暖,他怎么能不酸。
可他终究只是抬手,用粗糙的拇指擦了擦她的眼泪,语气轻得像哄孩子:“我没事。你看,能再见到你,不是很好么?”
苏清璃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还有那掩不住的病气,都像针似的扎在她心上。她吸了吸鼻子,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指腹全是茧,比当年在桃花渡递麦饼时,粗糙了十倍不止。
“跟我回青丘。”她突然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青丘的灵泉能治你的咳疾,我……我现在有能力帮你。”她顿了顿,指尖泛起淡淡的青金色灵力,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我还能帮你恢复仙骨,就算做不成昆仑修士,做个自由自在的散仙也好,好不好?”
许珩尘沉默了。
他望着她眼里的光,那光比三年前亮了太多,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笃定。他不是没想过衰老——夜里咳得睡不着时,摸着鬓角的白发时,他怕过。怕自己走得太早,怕没能等到她,更怕等她来了,他已经老得连她的手都握不稳。
他想多陪她几年。
想看着她像从前那样笑,想再陪她去桃花渡种桃树,想……不再做这小镇上“发呆的老许”,想能再为她挡一次风,哪怕只是凡人的力气,也想站得久一点。
“好啊。”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像盛着星光。他反手握住苏清璃的手,掌心的凉被她的暖一点点焐热:“去青丘。”
他顿了顿,看着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终是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恢复仙骨……你真的有把握?”
苏清璃用力点头,琥珀色的瞳仁里映着夕阳,亮得惊人。她抬手,指尖的青金色灵力化作一缕细线,轻轻缠上他的手腕,那灵力温暖而磅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是这三年聚魂时凝练的、足以撼动命轨的纯粹灵犀气。
“你信我。”她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能聚回自己的灵,就能为你重铸仙骨。许珩尘,这一次,换我护你。”
许珩尘看着她眼里的笃定,看着那缕缠着自己手腕的青金色灵力,忽然觉得喉头的痒意都淡了。他笑着,终于没忍住,有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落在衣襟上,被灵犀气轻轻托住,像颗被暖着的星。
老槐树的叶子还在落,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暖橘色的石阶上。
他等了三年,从仙等成了凡,等白了发,等出了咳疾,终究是等来了她。
而她寻了三年,从灵点凝成了形,带着足以逆天的灵力,终于站到他面前,说要护他往后岁月。
秋风穿过老槐树,带着槐叶的香,也带着青丘的灵犀气,把小镇的黄昏,吹成了最温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