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叶又落了一层时,林小满在图书馆的旧书堆里发现个熟悉的铁盒。不是江熠留给她的那个——那个被她锁在衣柜最深处,钥匙串在褪色的平安结上——但形状一模一样,连边角磕碰的痕迹都分毫不差。
指尖抚过锈迹斑斑的搭扣时,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云遮住。图书馆管理员推着书车走过,金属轮碾过地砖的声响里,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像十七岁那个被篮球砸中的午后。
铁盒里没有橡皮和笔尖,只有本日记。蓝皮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馒头,是她高中时最爱的款式。翻开第一页,张扬的字迹扑面而来:「9月15日,今天砸到个抱着练习册的小矮子,脸红得像番茄。」
林小满的指腹蹭过纸面,墨迹在十年后依然清晰。原来那天他捡练习册时,偷偷夹了张便利贴在她的数学笔记本里。她后来翻遍了整本习题集都没找到,却在多年后,从陌生的铁盒里窥见了少年没说出口的心事。
「10月2日,晚自习绕路送她回家,路灯把影子粘在一起,像连体婴。她的辫子扫过我手背,痒得像有蚂蚁爬。」
「11月7日,她数学又考砸了,趴在桌上哭。我把错题本塞给她时,她眼泪掉在我手背上,烫得要命。」
「12月22日,雪下得好大。我说喜欢她的时候,她踮脚亲我下巴,睫毛扫过我的脖子,像羽毛。原来心跳真的会比篮球场上还快。」
日记里夹着片干枯的香樟叶,叶脉清晰,边缘带着点焦黑。林小满想起高二那年的消防演练,江熠把她护在楼梯拐角,自己的校服后背被烟头烫出个洞。他当时满不在乎地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后来她才发现,那件校服被他洗得干干净净,叠在衣柜最上层。
翻到日记中间,字迹突然变得潦草。「3月17日,妈又咳血了。爸摔了酒瓶,说要离婚。」「4月9日,医院催着交钱,我把篮球鞋卖了。小满今天说想看我打球,只能说崴了脚。」「5月20日,她织的平安结歪得像毛毛虫,我戴在手腕上,洗澡都不敢摘。」
有页纸被泪水泡得发皱,墨迹晕成了蓝雾。「6月30日,医生说妈需要长期治疗。南方的医院床位已经联系好了。今天在香樟树下练了五十遍『对不起』,还是没说出口。」
林小满的眼泪砸在日记本上,晕开新的水渍。原来那个暴雨天,他站在教学楼下等了整整两小时。她后来在监控室帮忙整理录像时见过那段画面——少年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铁盒,直到校门关闭才失魂落魄地离开。而那天她躲在教室,对着未发出的短信「我等你」三个字,犹豫了整整晚自习。
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张处方单,日期是他离开后的第三天。晚期肺癌四个字被红笔圈了又圈,下面有行极小的字:「手术费三十万,放弃治疗。」
闭馆音乐响起时,林小满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她抱着铁盒走出图书馆,秋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带着熟悉的香樟气息。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闺蜜发来的消息:「校庆那天跟江熠在一起的女生,是他表妹。听说他妈妈去年去世了,他一直在南方照顾病人。」
路边的烧烤摊飘来油烟味,恍惚间像是回到高三的夜市。江熠总在晚自习后拉着她来吃烤肠,自己啃着馒头,把烤肠上的芝麻都挑给她。「等我赢了奖学金」这句话,他说了不止一次,在她被难题困住时,在她抱怨食堂饭菜时,在她指着杂志上的海景房傻笑时。
林小满突然想起什么,疯了似的往宿舍跑。钥匙插进锁孔时手在发抖,拉开衣柜最深处的抽屉,铁盒上的平安结已经褪成浅粉色。她颤抖着打开搭扣,在旧照片下面,压着张被忽略了十年的海边旅行券。
不是两张,是三张。
第三张券的背面有行极轻的铅笔字,大概是怕被她看见,写得又浅又密:「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就带你和妈妈一起来。她总说想看海。」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沙滩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馒头,旁边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背影对着镜头,手里举着个篮球,球衣号码还是当年的7号。
「我在海边等你。」新的短信跳进来,张扬的字迹透过屏幕渗出来,带着点十年未改的执拗,「这次不会再迟到了,小馒头。」
林小满抓起铁盒往校门口跑,风吹起她的长发,像扬起的船帆。路过操场时,香樟叶正落在篮球架背面,那里刻着的「林小满」三个字,被岁月磨得浅了,却依然清晰。
远处传来汽笛声,是开往海边的夜班车。她突然想起校庆那天,江熠转身时悄悄塞进她口袋的东西——颗用玻璃纸包着的奶糖,跟当年赔罪的那袋牛奶一个牌子。
糖纸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少年眼里未落的星光。原来有些夏天从不会过期,只是被藏在了时光的褶皱里,等某个风起的夜晚,突然带着咸涩的海风,重新吹回身边。
林小满跳上公交车时,口袋里的平安结轻轻晃动。窗外的香樟树往后退去,十七岁的蝉鸣仿佛还在枝头,而前方的黑暗里,正升起属于他们的,崭新的黎明。
公交车在凌晨三点抵达海边小镇时,林小满的帆布鞋已经沾满了灰尘。她攥着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照片站在站台,海风吹得裙角猎猎作响,带着咸涩的气息——这是她无数次在梦里闻到过的味道,却比想象中更清冽,像少年时江熠递来的冰镇汽水,带着微苦的回甘。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江熠发来的定位,就在镇上的老码头。她顺着导航往海边走,石板路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侧的渔家小屋都熄着灯,只有屋檐下的风铃偶尔叮当作响,像谁在低声说话。
转过街角时,海突然撞进眼里。不是课本上蓝得发亮的样子,是深灰色的,浪潮卷着白沫扑在礁石上,碎成一片银亮的光。码头上停着几艘旧渔船,桅杆上挂着褪色的渔网,有艘船的甲板上亮着盏马灯,昏黄的光晕在风里摇晃。
甲板上站着个人。
林小满的脚步顿住了。他背对着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身形比高中时挺拔了许多,却依然能看出当年那个在篮球场上跳跃的影子。马灯的光勾勒着他的轮廓,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手腕上隐约的红绳——那根歪歪扭扭的平安结,竟然还在。
她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运动会,他在男子接力赛里摔了一跤,膝盖磕出好大一块血,却还是咬着牙跑完了最后一棒。颁奖时她把平安结往他手腕上套,他疼得龇牙咧嘴,却说:「这是护身符,得戴一辈子。」
「你来了。」江熠转过身,声音被海风揉得有些沙哑。他手里拿着个篮球,是当年那款限量版的7号球,表皮已经磨得发亮,显然被反复摩挲过。
林小满走到跳板前,海水溅在脚踝上,冰凉刺骨。「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很明显,却让她想起照片上那个露着小虎牙的少年,「但我想在这里等。等够一百天,你不来,我就……」
「就怎样?」
「就去你的城市找你。」他低头看着篮球,指腹蹭过磨损的纹路,「我妈走后,整理她的遗物,发现她枕头下藏着你的照片。是高中毕业照,你站在最边上,扎着马尾。」
马灯的光晕里,他的眼眶红了。「她总说,对不起你。说如果不是她的病,我们……」
「江熠。」林小满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你留的那张纸条,我后来看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震惊,随即是浓重的愧疚。「那时候太年轻,以为说『忘了我』是保护你。其实是我太胆小,怕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每天在医院陪床,打三份工,连给你回条短信的力气都没有。」
海浪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借着灯光递过来——是枚硬币,边缘已经磨圆,上面刻着的年份,正是他们高中毕业那年。
「这是当年卖篮球鞋时,老板多找的一块钱。我一直带在身上,想等凑够了带你看海的钱,就用它买第一根烤肠。」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妈走的前一天,拉着我的手说,『去把欠那姑娘的海,还给她』。」
林小满接过硬币,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烫得她指尖发颤。她突然想起校庆那天,他转身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原来他身边的表妹说得对:「我哥这些年心里装着个人,手机屏保都是高中操场的照片。」
「那个铁盒,我每年都会拿出来晒一次太阳。」她轻声说,「你的错题本,我到现在还能背出解题步骤。还有你刻在篮球架背面的名字,上个月回高中,发现被学弟学妹用颜料涂成了彩色,像道彩虹。」
江熠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我去年偷偷回去过一次。在图书馆看到个女生抱着练习册,背影跟你一模一样,我差点冲过去说『小馒头,我帮你捡』。」
他把篮球抛过来,林小满伸手接住,重量刚刚好,像握住了整个十七岁的夏天。「要不要试试?」他跳上岸,往沙滩跑去,「就像当年那样。」
月光把沙滩照得银亮,像铺了层碎钻。林小满抱着篮球追上去,帆布鞋踩在沙子里,发出簌簌的声响。江熠在不远处转身,张开双臂,像在等待一个迟到了十年的拥抱。
她把球砸向他,却被他稳稳接住。少年时的默契从未消失,就像他总能精准地把球传到她脚边,她也总能懂他没说出口的话。
「你知道吗?」林小满喘着气说,「我考上这所大学,就是因为你说过这里的海最美。」
「我知道。」他走过来,轻轻擦掉她脸颊的沙子,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你的每一条朋友圈,我都看了。你发的海边日落,我存了三十七个不同的版本。」
潮水退去,露出湿漉漉的沙滩。江熠突然蹲下身,用手指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馒头,旁边画了个打篮球的小人。「当年在沙滩上练了好多次,总觉得画得不像你。」
林小满看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想起那个冬至的雪天。他把围巾裹在她脖子上,皂角香混着雪的气息,成了她后来无数个冬天里最怀念的味道。
「江熠,」她轻声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画。」
他抬起头,眼里的光比马灯还亮,像当年投进制胜球时的样子。「是一辈子吗?」
海浪又涌了上来,漫过他们的脚踝。林小满没有回答,只是弯腰捡起那颗硬币,塞进他手心,然后牵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带着常年劳作的薄茧,却温暖得让人想哭。
远处的海平面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有海鸥掠过,发出清亮的叫声。
「你看,」江熠指着远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日出。」
林小满望着那片灿烂的霞光,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都不算晚。就像这海,无论迟到多少年,总会在某个清晨,带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惦念,铺展在眼前。
她的口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被风吹得轻轻作响。照片上的少年笑得灿烂,而身边的男人正低头看着她,眼里的温柔,比十七岁的阳光更甚。
「走吧,」林小满拉着他往岸边走,「去买烤肠。用你的一块钱。」
沙滩上留下两串脚印,被潮水慢慢漫过,又在新的浪潮里,刻下更深的痕迹。就像那些停留在十七岁的夏天,终于在十年后的海边,长出了崭新的年轮。
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响起时,林小满才发现窗外的香樟叶又黄了一层。她把那本蓝皮日记塞进包里,金属搭扣撞到保温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十年前,江熠在数学课上转笔时,笔帽掉在桌上的动静。
走出图书馆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室友发来的消息:「校庆晚会的邀请函放你桌上了,记得穿那条香槟色长裙。」林小满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最终还是按了锁屏。
她绕开通往宿舍的石板路,往操场走去。秋夜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看台,空荡的球场中央,有个身影在投篮。篮球砸在篮板上的闷响,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林小满在铁丝网外站了很久。穿白T恤的男生跳起来抢篮板时,侧脸的轮廓被路灯拉得很长,下颌线比记忆里锋利了许多,但投篮的姿势没变——左手扶球,右手手腕轻轻一抖,球划出的弧线像道温柔的彩虹。
十七岁那年,他就是这样,在暴雨来临前的体育课上,连进了七个三分球。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砸在她递过去的矿泉水瓶上,晕开小小的水花。「看到没?这叫天赋。」他仰头喝水时,喉结滚动,白T恤被汗水浸得透明。
篮球突然滚到脚边。林小满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球面,就被另一只有力的手按住。
「好久不见,小馒头。」
江熠的掌心很热,隔着磨损的球皮,烫得她指尖发麻。他比高中时高了大半个头,站在路灯下时,影子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罩住。白T恤的领口处,隐约能看见那根红绳——她织的平安结,颜色褪成了浅粉色,却依然系得很紧。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小满的声音有些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来看看老朋友。」他捡起篮球,拍了两下,「听说你留校当辅导员了?」
「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沾着图书馆草坪的露水,「你呢?回南方了?」
「没有。」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很明显,「我妈走后,就把南方的房子卖了。在这边开了家篮球训练营,离你……离学校不远。」
风卷着香樟叶落在他的发梢,他抬手拂开时,林小满看见他手腕内侧有道浅疤。「这是……」
「当年打工时被机器划的。」他轻描淡写地盖住,「说来话长。」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流逝的时光。林小满想起日记本里的那句话:「4月12日,今天搬氧气瓶时砸到了手,流了好多血。不敢告诉小满,怕她担心。」
「校庆那天,」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熠投篮的动作顿住了。篮球从他手里滑落,滚到看台底下。「告诉你什么?」
「告诉你我看到了那张纸条。告诉你我一直在等你。告诉你……」林小满的声音哽咽了,「告诉你我每年都去香樟树下,把想说的话写在树叶上。」
他弯腰去捡球时,肩膀微微发抖。「我怕。」他的声音很低,被风声撕得很碎,「怕你早就忘了我,怕你身边有了别人,更怕你知道我这十年过得有多糟糕——我妈化疗时掉光了头发,我打三份工累到在街头睡着,最穷的时候,连一块钱的公交车费都掏不起。」
林小满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冬天,在医院实习时见过的那个身影。穿褪色的冲锋衣,背着巨大的氧气瓶,在住院部走廊里跑得飞快。当时她觉得眼熟,却没敢认——那个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的男人,怎么会是记忆里那个在篮球场上飞扬的少年?
「那个铁盒,我带在身边整整五年。」江熠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住院时放在床头柜上,我妈总拿出来看。她说你的平安结织得丑,但看着暖和。」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借着路灯的光递给她。是枚银色的戒指,款式很简单,戒面上刻着个小小的「满」字。「这是我用第一笔训练营的收入买的。本来想在你生日那天寄给你,地址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还是没敢寄出去。」
林小满的指尖抚过那个字,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烫得她眼眶发酸。她想起校庆晚会那天,他站在烟花下的背影,西装革履,却显得格外孤单。原来他身边的表妹说得没错:「我哥口袋里总揣着个戒指,说要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你刻在篮球架背面的名字,我每年都去描一遍。」她轻声说,「去年发现被学弟涂成了彩虹色,他们说这是学校的爱情地标。」
江熠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火。「真的?」
「嗯。」她点头,「还有你留的旅行券,第三张我找着了。背面的字,我看了不下一百遍。」
他突然伸手,轻轻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对不起,小馒头。」他的声音在发间震动,「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林小满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强劲而有力,像当年在篮球场上,震得她耳膜发烫的鼓点。「我等你的海,等了十年。」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T恤,「现在可以带我去看了吗?」
「现在就去。」他拉起她的手,往校门口跑。篮球被他随手丢在看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颗迟到了十年的心跳。
夜风在耳边呼啸,林小满的帆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快的声响。她看见图书馆的灯一盏盏熄灭,看见香樟树下的长椅空着,看见操场边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当年晚自习后,他陪她回家时的模样。
「对了,」江熠突然停下脚步,从背包里掏出个信封,「这个给你。」
信封是牛皮纸的,边角已经磨圆,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张扬,却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工整。邮戳的日期,是他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
「这是我在南方写的第一封信。」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写了整整三页纸,最后还是没敢寄。怕你觉得我烦。」
林小满拆开信封时,指尖在发抖。信纸上的字迹被岁月晕开了些,但每一笔都看得出来用力——他写南方的梅雨季很长,写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很难闻,写半夜给她发消息时,看着「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发呆,写他每天都在日历上画小馒头,画满三百六十五个,就离回来近一天。
最后一段被泪水泡得发皱:「今天看到有女生穿白裙子走过,像极了运动会那天的你。小馒头,我好像……越来越想你了。」
校门口的保安亭亮着灯,老保安探出头笑:「小江又来啦?这次不躲在树后面了?」
江熠的耳朵红了。「王叔,这是我……女朋友。」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晚风卷着桂花香扑过来,甜得让人心头发颤。她想起日记本最后一页,江熠画的那个小小的篮球场,场边站着个扎马尾的女生,旁边写着:「等我回来,就带她在这里再打一次球。」
「走吧。」她把信折好放进信封,紧紧攥在手里,「去看海。」
江熠牵着她的手往公交站跑,白T恤在夜色里像只飞鸟。林小满回头望了一眼,操场的路灯还亮着,篮球架背面的「林小满」三个字,在夜色里闪着温柔的光。
公交车在凌晨四点抵达海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海浪一层叠着一层,漫过他们的脚踝。江熠突然脱下鞋子,往海水里跑去,像个孩子一样欢呼:「小馒头!你看!海!」
朝阳从海平面升起时,金色的光洒在他身上,白T恤被染成了暖黄色。他转身朝她伸出手,笑容灿烂得像十七岁那个投进制胜球的午后。
林小满踩着海水跑过去,扑进他怀里时,听见他在耳边轻声说:「其实我每天都来这里等。等了一百天,今天终于等到你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温柔的声响。她把那枚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阳光穿过戒指的镂空处,在他的手背上投下小小的「满」字。
「江熠,」她抬头看着他,眼里的泪光在阳光下闪着光,「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对不对?」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像当年在篮球赛场上那样,带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是一辈子。」
远处的渔船鸣响了汽笛,惊起一群海鸥。林小满看着他眼里的自己,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都不算晚。就像这海,无论迟到多少年,总会在某个清晨,带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惦念,铺展在眼前。
她的口袋里,那封迟到了十年的信被海风轻轻吹起边角,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而沙滩上,两串脚印被潮水慢慢漫过,又在新的浪潮里,刻下更深的痕迹。
退潮后的沙滩裸露出大片湿润的沙砾,江熠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个圈,把林小满的帆布鞋放在圈中央。“这样就不会被浪冲走了。”他拍掉手上的沙子,掌心的纹路里还嵌着细碎的沙粒,像藏着片永远带不走的海。
林小满光着脚踩在沙滩上,海水漫过脚踝时,凉丝丝的触感让她想起高二那年的泳池派对。他把她从深水区捞上来时,也是这样牢牢牵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尖发颤。“别怕,有我呢。”他当时凑在她耳边说,气息拂过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香。
“你还记得那个平安结吗?”她突然开口,海风把声音吹得有些散,“后来我在旧物里找到时,红绳已经脆得一碰就断。”
江熠的脚步顿了顿,弯腰捡起枚贝壳递给她。是枚月牙形的白贝,边缘磨得很光滑,内侧泛着珍珠母的虹彩。“我妈走后,我在她枕头下发现个小盒子,里面装着这个。”他的指尖划过贝壳内侧,“她说这是你当年丢在香樟树下的,她捡回来洗干净,说等我见到你,就还给你。”
林小满的指腹抚过贝壳,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春天。她在树下埋许愿瓶时,不小心碰掉了口袋里的贝壳——那是小学时在海边捡的,被她当成宝贝带了六年。当时江熠蹲在旁边笑她:“多大了还玩这个?”转身却在她离开后,蹲在树下找了整整一节课。
“原来你找过。”她的声音有些发哑。
“找了三天。”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晨光里格外温柔,“后来以为被清洁工扫走了,还跟人吵了一架。”
海浪又涌了上来,这次带着细碎的泡沫,漫到他们的膝盖。江熠突然弯腰,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别动,有贝壳会割脚。”他的肩膀很宽,隔着薄薄的T恤,能感受到肌肉的轮廓。林小满想起高二那年的运动会,他也是这样,在她跑完八百米晕倒时,把她抱进医务室,校服后背被她吐得一塌糊涂,却笑着说:“小馒头轻得像片羽毛。”
“你的训练营怎么样?”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到熟悉的皂角香。
“还行。招了二十多个孩子,有个小家伙跟你一样,总把篮球往自己脚上砸。”他低头看着她,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我给他们讲我们高中时的事,说有个女生总被篮球砸,却每次都脸红着说没事。”
林小满的脸又开始发烫,像十七岁那个被他调侃“小馒头”的午后。“你还说!当年明明是你故意砸我的!”
“是故意的。”他承认得很坦然,抱着她往岸边走,“不那样,怎么找借口跟你说话?”
沙滩上有早起赶海的老人,背着竹篓,手里拿着小铲子。看见他们时,老人笑着打招呼:“小江又带女朋友来看海啦?”
江熠的耳朵红了:“张爷爷,这是……我要娶的人。”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想起那枚刻着“满”字的戒指,此刻正稳稳地套在无名指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却暖得让她眼眶发热。
走到老码头时,江熠把她放下来,指着不远处的渔船说:“那是我租的船,下午带你出海。”船身上刷着崭新的蓝漆,船头挂着面小小的红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本来想去年就弄好,结果台风天被吹坏了,修了整整三个月。”
林小满突然注意到船尾的编号——7。是他当年的球衣号码。
“我还在镇上租了间小屋,就在渔港旁边。”他拉着她往码头尽头走,脚步轻快得像个孩子,“有个小院子,我种了香樟树,虽然现在还没长大。”
小屋确实很小,却收拾得格外整洁。白墙蓝窗,院子里摆着张木桌,旁边放着两把藤椅。墙角的花盆里,果然栽着棵小小的香樟苗,叶片嫩得像翡翠。
“墙上的画是我画的。”江熠指着客厅的白墙,上面用铅笔勾勒着熟悉的轮廓——是高中教学楼的剪影,香樟树下站着两个小人,手牵着手。“画了好多遍,总觉得不像你。”
林小满的指尖抚过墙面,铅笔的纹路硌着皮肤,却让她想起他当年在试卷背面画的小馒头。歪歪扭扭,却透着说不出的认真。
“厨房有你爱吃的草莓酱。”他打开冰箱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玻璃瓶,“我问了你高中同桌,她说你总在面包上涂这个。”
冰箱的第二层,放着个眼熟的铁盒——和他当年留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林小满打开搭扣,里面躺着张照片:是校庆那天,有人偷偷拍的。她蹲在操场角落哭,而他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手里紧紧攥着个信封,眉头皱得很紧。
“这张是表妹拍的。”江熠的声音有些发紧,“她说我那天像个傻子,明明心疼得要命,却不敢过去。”
铁盒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是她十七岁的字迹:“江熠是大笨蛋。”是当年他故意把她的数学卷子藏起来时,她气呼呼写的。原来他一直留着。
“我带了样东西给你。”林小满从背包里掏出个蓝皮笔记本,正是图书馆找到的那本日记,“这个,你大概忘在旧书堆里了。”
江熠翻开日记时,手指在颤抖。当看到“12月22日,她亲我下巴时,睫毛像羽毛”那页,他突然捂住了脸。肩膀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以为这些事,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他的声音哽咽着,“以为你早就忘了那个夏天,忘了我。”
林小满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我没忘。”她把脸贴在他的背上,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强劲而有力,“我记得你打球的样子,记得你送我回家的路灯,记得你围巾上的皂角香,记得你说要带我来看海。”
窗外的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温柔的声响。香樟苗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应和着什么。
下午出海时,阳光正好。江熠把船开得很慢,海风卷着咸涩的气息扑在脸上,带着说不出的惬意。他从船舱里拿出个篮球,在甲板上拍了两下。“来一局?”
林小满笑着摇头:“我还是会砸到自己。”
“没关系,我接着。”他抛过来一个球,弧度温柔得像道彩虹。就像当年在体育课上,他总能精准地把球传到她脚边。
夕阳西下时,海面被染成金红色。江熠突然单膝跪地,手里举着那枚戒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摘了下来。
“林小满,”他的声音被海风揉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十七岁那年没说出口的承诺,我想用一辈子来补。你愿意……让这个迟到了十年的夏天,重新开始吗?”
远处的归航渔船鸣响了汽笛,惊起一群海鸥,翅膀在夕阳下闪着金光。林小满伸出手,看着他把戒指重新套回她的无名指,这一次,他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
“我愿意。”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足够让他听清,“江熠,我早就愿意了。”
他站起来,紧紧抱住她。海浪在脚下起伏,船身轻轻摇晃,像躺在时光的摇篮里。林小满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心跳和海浪声交织在一起,突然明白有些等待从来都不算晚。
就像这海,无论迟到多少年,总会在某个清晨,带着所有未说出口的惦念,铺展在眼前。
就像有些人,无论分别多久,总会穿过岁月的风雨,重新走到彼此身边,把那些停留在十七岁的夏天,酿成余生的甜。
船靠岸时,暮色已经漫过了渔港。江熠牵着林小满的手往小屋走,沙滩上的脚印被潮水漫过,又在新的浪痕里留下浅浅的印记。
“张爷爷送了些海蛎子。”他晃了晃手里的网兜,海水顺着网眼滴下来,在沙地上晕出小小的圈,“晚上给你做海蛎煎,我练了好多次,保证比你高中校门口那家好吃。”
林小满想起高二那年的夜市。他总在晚自习后拉着她挤过人群,把滚烫的海蛎煎往她手里塞,自己则啃着干硬的馒头,说“减肥”。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把饭钱省下来,给住院的妈妈买营养品。
小屋的灯亮起来时,像黑夜里的颗星星。江熠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油烟机的嗡鸣里,混着他跑调的哼唱——是当年很火的那首情歌,他在篮球赛夺冠后,当着全校人的面唱跑了调,却让她记了很多年。
“尝尝?”他端着盘子出来,脸上沾着面粉,像只花脸猫。
海蛎煎冒着热气,蒜香混着海鲜的鲜甜扑过来。林小满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眼眶却突然红了。“跟当年的味道一样。”
“不一样。”他坐在对面,托着腮看她,眼里的光很亮,“当年的没放爱心调料。”
冰箱上的便签板贴满了纸条,大多是他写的:“今天香樟苗长了片新叶”“训练营的小家伙投进了第一个三分球”“记得给小满的草莓酱补货”。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她当年画的小馒头,被他剪下来,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
“这个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他指着那张画,声音有些发紧,“你毕业时把画丢在垃圾桶里,我翻了三个垃圾站才捡回来。”
林小满突然想起那个夏天。她把画着两人牵手的素描揉成团,是因为听到他要转学的消息,觉得所有的憧憬都成了笑话。却没想到,他会把这团废纸当成宝贝。
晚饭后,江熠拉着她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香樟苗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像谁在眨眼睛。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节奏温柔得像首摇篮曲。
“给你看个东西。”他突然跑进屋里,抱出个旧吉他。琴身有处明显的磕碰,是当年他在文艺汇演时不小心摔的。“我妈走后,我把它赎回来了。”
琴弦被拨动时,发出有些沙哑的声响。他唱的还是那首跑调的情歌,却比任何时候都动人。月光落在他的侧脸,睫毛的影子投在脸颊上,像少年时的模样。
“当年想在告白时弹给你听,结果太紧张,摔了吉他。”他放下琴,挠了挠头,“后来在南方的酒吧驻唱,每天都练这首歌,想着万一有天见到你,能唱得好听点。”
林小满的手指穿过他的发,摸到他后颈的疤痕——是当年为了抢回被抢走的医药费,跟人打架留下的。她以前总怪他不爱惜自己,现在才明白,那道疤里藏着多少无奈。
“明天带你去训练营。”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那些孩子都知道你的故事,说要见见那个让教练等了十年的‘小馒头’。”
海浪又涨潮了,这次带着白色的泡沫,漫到院子的石阶下。江熠突然站起来,把她裹进怀里。“以前总怕来不及,怕好多话没说,好多事没做。”他的声音在发间震动,“现在才知道,只要是你,多久都不算晚。”
香樟苗的叶片在风里沙沙响,像在应和。林小满闭上眼睛,闻到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海风的气息,突然明白,那些停留在十七岁的夏天从未过期。它们只是变成了海蛎煎里的甜味,吉他弦上的余音,香樟苗新抽的嫩芽,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把余生填满。
月光下,两只交握的手上,戒指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撒在海面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