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镀金的裂痕

停在十七岁的夏天

塑料布被江熠钉得很牢,风再灌进来时,仓库里只剩细碎的呜咽。林小满跪在地上调颜料,钴蓝混着点钛白,调出的颜色像退潮后的浅滩。江熠蹲在她旁边磨画笔,砂纸蹭过木杆的声音很规律,像他补船时敲钉子的节奏。

“镇上开了家新画廊,”林小满蘸着颜料往墙上抹,“老板说收我的画,一幅给两百呢。”

江熠磨笔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闪着光:“真的?那以后不用我跑船了?”

“想得美。”林小满笑起来,颜料蹭到鼻尖,“你的船还得修,我的星空还得画,咱们分工合作。”

他伸手擦掉她鼻尖的颜料,指尖带着砂纸磨出的薄茧:“等攒够钱,就把仓库买下来,再加盖一层,给你当画室。”

这话他说了三年。从她大学毕业跟着他回海边,到他从修船工变成小老板,仓库屋顶的破洞补了又补,墙上的星空画了一半,他的承诺像海边的礁石,潮涨潮落都立在那儿。

变故是从那个暴雨天开始的。江熠接了笔大生意,给远洋货轮做全面检修。他在船坞待了三天三夜,回来时浑身是油污,却从怀里掏出个丝绒盒子,里面躺着支银质画笔,笔杆上刻着海浪纹。

“客户送的,”他把画笔塞进林小满手里,“说以后合作的船,都让你画船身彩绘。”

林小满摩挲着冰凉的笔杆,没注意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名片——烫金的字体印着“江熠 总经理”,公司地址在市中心的写字楼,离码头四十公里。

那天起,江熠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带着酒气,有时衬衫上沾着陌生的香水味。他说是应酬,林小满就笑着给他递醒酒汤,汤里放着他爱吃的姜片,和她高中时给他送的一模一样。

她第一次起疑,是在他车里发现支口红。豆沙色,不是她用的牌子。他解释说是客户遗落的,第二天就还给人家了。林小满没追问,只是默默把口红扔进垃圾桶,像扔掉块硌脚的贝壳。

仓库的墙渐渐刷白了。林小满开始画星空,先勾出北斗七星的轮廓,再用金粉点出银河。江熠说要给她个惊喜,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总带着不同的礼物——进口的颜料,限量版的画笔,甚至还有台她念叨了很久的烘干机。

“钱够花就行,”林小满把烘干机推到角落,“别太累了。”

“不累,”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现在有团队帮我盯着工地,我清闲得很。”

他说谎时,心跳会比平时快半拍。林小满贴在他胸口,听得一清二楚。就像高中时他把午饭省给她,自己啃馒头,却骗她说“食堂的菜太难吃”,她当时没戳破,现在也没。

真正的裂痕,藏在苏晴递来的咖啡杯里。那个女人是画廊老板的朋友,来仓库看画时,手腕上戴着块百达翡丽,表链的反光晃得林小满眼睛疼。

“江总现在可厉害了,”苏晴搅着咖啡,笑意漫到眼角,“上周刚拍下块地,准备建游艇俱乐部呢。”

林小满握着画笔的手紧了紧,颜料滴在画布上,晕成朵难看的云:“他没跟我说。”

“男人嘛,”苏晴放下咖啡杯,杯底的瓷片磕出轻响,“总喜欢自己扛着,想给惊喜呢。”她瞥了眼墙上的星空,“不过林小姐也真能忍,住这种地方,换做是我,早就......”

话没说完,江熠推门进来了。他穿着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和仓库里的油污、颜料格格不入。看到苏晴,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换上惯常的笑:“你们聊什么呢?”

“说你厉害,”林小满垂下眼帘,“说你建了游艇俱乐部。”

江熠的笑容僵在脸上。苏晴识趣地站起来:“你们聊,我先走了。”她经过江熠身边时,故意蹭了下他的胳膊,留下淡淡的香水味,和他衬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仓库里只剩下他们俩。风从塑料布的缝隙钻进来,吹动地上的颜料管,发出细碎的声响。江熠走过来想抱她,被她侧身躲开。

“为什么不告诉我?”林小满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墙上的星星。

“想等建好再跟你说,”他扯了扯领带,动作有些生疏,“给你个......”

“惊喜?”林小满笑了,眼里却没笑意,“就像你没告诉我,你把修船铺扩成了公司?没告诉我,你在市区买了公寓?没告诉我,苏晴不仅是客户,还是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江熠提高了音量,随即又放软,“小满,我只是怕你不习惯。那些酒局、应酬,我怕你觉得......”

“觉得什么?觉得脏?”林小满指着自己沾满油彩的手,“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这个江总了?”

他的脸霎时白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林小满看着他西装袖口的金扣,那光芒刺得她眼睛疼,“是觉得我还适合住在漏风的仓库,还是觉得我画的星空,配不上你的游艇俱乐部?”

江熠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他的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画笔磨出来的,“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点,不用再跟着我吃苦......”

“吃苦?”林小满甩开他的手,“在你啃馒头给我买颜料的时候,我没觉得苦。在你带伤修船给我凑学费的时候,我没觉得苦。可现在,看着你穿着我不认识的西装,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身边站着我不认识的人,我觉得......”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这仓库里的风,比以前更冷了。”

江熠的喉结动了动,转身从公文包里掏出串钥匙,扔在桌上:“公寓在28楼,能看见海。明天我让搬家公司来,你......”

“我不搬。”林小满把钥匙推回去,“我的星空还没画完,这里是我的画室。”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像被海浪打碎的玻璃:“小满,别闹了。这里太破了,配不上......”

“配不上你的身份,是吗?”林小满拿起那支银质画笔,笔杆在她掌心转了个圈,“就像我,配不上你了,对吗?”

画笔被她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江熠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笔杆,就被林小满踩住手背。她的力道不大,却像踩在他的心上。

“高中时,你说等有出息了,就让我安安心心画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等了。等你从穷小子变成江总,等你从漏风的仓库走进写字楼,可我等的那个人,好像在半路上丢了。”

江熠的手背青筋暴起,却没抽回手。“我没丢......”

“你丢了,”林小满移开脚,看着他手背上的红印,“你丢了那个会为我捡贝壳的江熠,丢了那个把苦藏起来只给我笑脸的江熠,丢了那个说要和我一起扛的江熠。”

他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我这么拼,难道不是为了我们?为了让你......”

“是为了你自己!”林小满打断他,“为了让你摆脱那个啃馒头的过去,为了让你在别人面前抬得起头,为了让你觉得,你终于不是那个海边的穷小子了!”

仓库外传来汽车鸣笛的声音,是苏晴的车。她大概是没走远,在外面等着。江熠看了眼门口,又看了看林小满,眼里的挣扎像退潮时的沙滩,一半是海水,一半是陆地。

“我今晚回公司睡。”他捡起地上的钥匙,转身时脚步有些踉跄。

门被带上的瞬间,林小满蹲在地上哭了。风卷着颜料碎屑扑在她脸上,像谁在替她擦眼泪。墙上的星空才画了一半,北斗七星的勺子缺了个角,像她此刻的心,空落落的,盛不下任何星光。

江熠坐在车里,苏晴递来支烟,被他推开。他看着仓库窗口透出的昏黄灯光,那光芒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像随时会被风吹灭。

“值得吗?”苏晴把玩着头发,发梢的香水味飘过来,“为了个......”

“闭嘴。”江熠的声音很冷,像结了冰的海水。

他想起高三那年,林小满把省下来的午饭钱塞给他,说“我不饿”;想起他修船时被砸伤腿,她背着他走了两里地,汗水浸透了衬衫;想起他们在仓库里相拥着看海,她说“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那些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差点把他淹没。他掐了掐眉心,发动汽车。后视镜里,仓库的灯光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个点,像颗被遗忘在海边的星星。

林小满哭够了,站起身继续画星空。她调了最深的靛蓝,把刚才晕开的云涂掉。颜料干得很快,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水分。她不知道,此刻江熠的公寓里,书房的墙上挂着幅画,是她大学时画的海边日出,画框是纯金的,和他西装上的扣子一样亮。

只是画的角落,被人用金色颜料,小心翼翼地覆盖了她的签名。

林小满在仓库待了三天。江熠没回来,也没打电话,只有助理送来过一次颜料,说是江总吩咐的。她看着那些包装精致的进口颜料,突然觉得很陌生,像不属于这个沾满油污和海风的地方。

第四天早上,她去镇上买画布,路过码头时,听见有人在议论。

“听说了吗?江熠要跟苏老板的女儿订婚了!”

“就是那个开画廊的苏晴?难怪他公司最近接了那么多活儿......”

“可怜了那个画画的姑娘,听说还在仓库里傻等着呢......”

林小满攥着画布的手在抖,帆布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她没回头,脚步却像灌了铅,每一步都陷在沙滩里,拔不出来。

回到仓库时,苏晴正坐在她画架旁。穿件白色连衣裙,衬得仓库愈发破败。看见林小满,她站起身,手里把玩着支画笔——是江熠送的那支银质的。

“林小姐,”苏晴笑得客气,眼里却带着胜利者的得意,“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和江熠下周订婚。”

林小满没说话,径直走到墙前,继续画她的星空。金色的颜料在深蓝的背景上划过,像道撕裂的伤口。

“你大概还不知道,”苏晴走到她身后,“他高中啃馒头,不是为了给你买颜料,是为了还赌债。他跟人打架,不是为了医药费,是为了抢地盘收保护费。他跟你说的那些苦,一半是编的,一半是......”

“你说完了吗?”林小满转过身,手里还握着画笔,金色的颜料滴在她的帆布鞋上,“说完了就请走,别脏了我的地方。”

苏晴的脸色僵了僵,随即又笑了:“你以为他真的爱你?他爱的,是你眼里那个把他当英雄的眼神。现在他不需要了,他有我,有公司,有......”

“有他自己丢掉的良心。”林小满打断她,“就像他现在,宁愿相信你的鬼话,也不敢回来看看,我画的星空是不是还在等他。”

苏晴大概没料到她这么平静,一时竟说不出话。林小满重新转过身,蘸着金色颜料,在北斗七星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高三那年黑板报角落的那个。

“告诉江熠,”她的声音透过颜料的气息传过来,“星星会等,但人不会。等我画完这片星空,我就走了。”

苏晴走后,仓库里又恢复了安静。林小满画得很专注,一笔一划,像在刻碑。夕阳透过塑料布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散落的眼泪。

江熠是在深夜回来的。带着一身酒气,领带歪在脖子上,昂贵的西装皱巴巴的。他推开仓库门,看见林小满趴在画架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支银质画笔。

墙上的星空画完了。深蓝的背景上,星星密密麻麻,像撒了把碎金。北斗七星完整了,旁边的小笑脸在星光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是在画的最角落,有行很小的字:“等你的人,走了。”

江熠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蹲下来,轻轻碰了碰林小满的头发,她没醒,大概是太累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她手里。是颗贝壳,粉色的,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是他高中时送给她的那颗,他找了很久,才从旧物箱里翻出来。

“对不起......”他的声音哽咽着,“我好像,真的把你弄丢了。”

林小满的睫毛颤了颤,却没睁开眼。贝壳在她掌心硌着,像颗滚烫的泪,烫得她心尖发疼。

天亮时,林小满醒了。身边空无一人,只有那颗贝壳躺在手心。墙上的星空在晨光里褪了色,没那么亮了,像蒙了层灰。

她收拾好东西,只有个帆布包,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画具。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眼那片星空,突然觉得,再亮的星星,没有了等待的人,也不过是片冰冷的夜空。

仓库的门被轻轻带上。风穿过门缝,吹动门框上的贝壳串,叮咚声里,有片金色的颜料从墙上剥落,像颗终于坠落的星。

江熠站在不远处的礁石上,看着林小满的背影消失在码头的拐角。他手里捏着张请柬,订婚宴的,上面印着他和苏晴的名字,烫金的字体在朝阳下闪着光,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海,那片海,从此只剩下退潮后的荒芜。

后来,有人说在别的城市见过林小满,她开了家小小的画室,墙上画着片星空,角落里的小笑脸旁边,写着“不等了”。

也有人说,江熠的游艇俱乐部建起来了,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幅画,是片没画完的星空,画框是纯金的,却始终空着一角,像在等谁来补全。

只是海边的人都知道,那片漏风的仓库,再也没亮起过灯。只有风穿过屋顶的破洞,呜咽着像谁在哭,哭那段被镀金的日子,磨褪色的承诺,和那个终究没能一起扛到最后的人。

游艇俱乐部开业那天,放了整整两小时的烟花。江熠站在顶楼露台,手里端着香槟,看着烟花在海面炸开,金红的光映在苏晴笑靥如花的脸上。她今天穿了身鱼尾裙,裙摆上的水钻像撒了把碎星,和林小满画在仓库墙上的星空,有种诡异的相似。

“在想什么?”苏晴挽住他的胳膊,指甲上的亮片蹭过他的西装袖口,“张总他们都在楼下等着呢,说要敬江总一杯。”

江熠收回目光,抿了口香槟。酒液在舌尖泛着酸,像那年林小满给他泡的柠檬水,她总说“多喝点,败火”。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喝过柠檬水了,苏晴的酒柜里只有威士忌和香槟,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时,像吞了块礁石。

下楼时,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笔挺的身影。定制西装熨得没有一丝褶皱,袖扣是苏晴挑的,铂金镶钻,据说和某亲王戴的是同一款。可他总觉得,这衣服不如仓库里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至少那上面沾着的机油味,比现在满身的古龙水更让他安心。

“江总年轻有为啊!”张总举着酒杯凑过来,肚子上的肥肉随着笑声颤悠,“听说林小姐的画在城里卖得不错?怎么没请她来热闹热闹?”

江熠的手猛地收紧,酒杯壁的凉意渗进掌心。“她忙。”他含糊地应着,视线落在宴会厅的墙上——那里挂着幅巨大的油画,是苏晴找人画的海景,碧蓝的海水上泊着艘白色游艇,船帆上印着俱乐部的logo。画得很精致,却没有林小满画里那种带着咸腥味的生命力。

苏晴适时地接过话头,笑着打圆场:“小满性子静,怕是不喜欢这种场合。再说她现在可是大画家了,我们哪敢随便打扰。”她说着往江熠杯里添了点酒,动作自然得像演练过千百遍,“来,张总,我替江熠敬您一杯,上次的事多亏您......”

江熠没听她们在说什么。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落地窗外的海面上。夜色里的海是墨蓝色的,浪头拍打着防波堤,发出沉闷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泣。他想起高三那年,他和林小满偷偷溜出学校看海,她指着远处的灯塔说:“以后不管你走多远,我都在这儿等你,像灯塔一样。”

那时的灯塔早就拆了,换成了现在的俱乐部射灯,亮得晃眼,却照不亮他心里的暗礁。

宴会进行到一半,江熠借口去洗手间,躲进了消防通道。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发来的消息,说林小满的画展在市中心开幕了,媒体来了不少,评价很高。

他点开助理发来的照片。画展的主题是“海与岸”,最显眼的位置挂着幅画,画的是漏风的仓库,屋顶的塑料布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墙上的星空只画了一半,角落里的小笑脸被涂成了灰色。画的名字叫《等》。

江熠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他掏出烟盒,手指抖得厉害,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燃。烟雾缭绕中,他仿佛又看见林小满蹲在仓库地上调颜料,鼻尖沾着钴蓝,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江熠,你说星星会不会累啊?”

那时他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有你看着,它们就不累”。

消防通道的门被推开条缝,苏晴的声音钻进来:“跟我回去。”她的语气带着命令,不像以前那样事事顺着他了。

江熠掐灭烟,站起身。“你先下去,我再待会儿。”

“待什么待?”苏晴推开门走进来,精致的妆容掩不住眼底的不耐烦,“全楼的人都等着我们呢!你非要在这种时候闹脾气?为了那个林小满?”

“她叫林小满。”江熠的声音很冷,像结了冰的海水,“不是‘那个林小满’。”

苏晴像是被刺痛了,脸色瞬间沉下来:“怎么?现在后悔了?觉得我不如她?可别忘了,是谁在你没钱周转的时候拉来投资,是谁在你被人堵着要债的时候帮你解围,是谁......”

“是谁把她的画从画廊撤下来,是谁让媒体写她的坏话,是谁......”江熠猛地逼近一步,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是谁以为,把她推开,就能让我忘了她?”

苏晴被他眼里的狠戾吓退半步,随即又梗着脖子:“我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将来!她那种活在过去里的人,根本配不上现在的你!”

“配不上?”江熠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那你告诉我,我现在这样,配得上当年啃着馒头给她买颜料的自己吗?配得上那个说要让她安安心心画画的承诺吗?配得上......”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像被海浪呛住了喉咙。

苏晴大概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愣在原地。江熠绕过她,径直往电梯口走。“今天的事抱歉,替我跟各位道个歉。”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挺,像根被遗弃在海边的船锚。

回到公寓时,已是凌晨。指纹锁识别的瞬间,冰冷的电子音响起:“欢迎回家,江先生。”这声音他听了半年,却还是觉得不如仓库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至少那门后的黑暗里,总有盏灯是为他留的。

公寓是苏晴按她的喜好装修的,极简风,黑白灰的色调,连沙发都硬得像块石板。江熠走到书房,推开门——这里是他唯一没让苏晴插手的地方,墙上挂着那幅被覆盖了签名的日出画,画框的金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蹲下身,从书柜最底层拖出个木箱。里面装着的全是旧物:磨得发亮的修船工具,洗得发白的工装,林小满画废的草图,还有那颗被他找回来的粉色贝壳。

他拿起贝壳,指尖拂过被岁月磨平的棱角。这贝壳林小满戴了很多年,绳子磨断了就换根新的,直到那天她走时,才把它留在了仓库。他想起她曾说:“贝壳能听到海的声音,就像我能听到你的心。”

可现在,他把耳朵贴在贝壳上,听到的只有自己空洞的心跳,像被海浪掏空的礁石。

手机又响了,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张照片。照片里,林小满站在画展的聚光灯下,穿着简单的棉布裙,头发随意地挽着,手里拿着支画笔,正对着《等》这幅画讲解。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里的光比宴会厅的射灯更亮。

发件人没有署名,但江熠认得,这是林小满以前画室的学徒发来的。那孩子总说:“林老师画星空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

他盯着照片里的林小满,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憔悴的脸。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懂过她。她要的从来不是游艇俱乐部,不是铂金袖扣,甚至不是那间承诺了三年的画室,她要的只是那个愿意蹲在仓库里陪她磨画笔的江熠,那个把苦藏起来却把甜分给她的江熠,那个说“我们一起扛”的江熠。

可那个江熠,被他亲手丢在了哪个码头?

第二天,江熠没去公司。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海边兜圈。路过那间仓库时,他停了下来。铁门锈得更厉害了,门框上的贝壳串早就不见了,大概是被哪个孩子捡去玩了。

他推开门,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像撒了把碎金。墙上的星空已经褪色得厉害,深蓝变成了灰蓝,金粉星星蒙上了层灰,只有角落里那个小笑脸,还能勉强看出轮廓。

地上有片深色的污渍,是当年林小满打翻的颜料,他当时还笑她“小笨蛋”,现在看来,最笨的人是他自己。

江熠走到墙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小字:“等你的人,走了。”字迹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他在仓库里坐了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海风吹进来,带着熟悉的咸腥味,吹动他带来的那支银质画笔,在地上滚出细碎的声响。

天黑时,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轻轻放在墙角——是那颗粉色贝壳。他想,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看看,就像当年他走了又回来一样。

只是他忘了,有些船开走了,就不会再回头;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等。

林小满的画展很成功。最后一幅《等》被位收藏家高价买走,对方说:“这画里的空寂,比满墙的星星更动人。”林小满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那不是空寂,是被掏空的心,像退潮后裸露在沙滩上的礁石,风一吹就疼。

收拾画具时,学徒小姑娘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林老师,我昨天好像看见江总了,就在画廊对面的咖啡馆,坐了一下午。”

林小满的手顿了顿,颜料刀在画布上划出道浅痕。“看错了吧。”她继续收拾东西,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海面。

小姑娘还想说什么,却被门口的动静打断。画廊老板领着个人走进来,是苏晴。她今天穿得很素净,没了往日的张扬,只是眼底的疲惫藏不住。

“林小姐。”苏晴的声音有些沙哑,手里捏着个信封,“我来,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信封里装着张照片,是高三那年黑板报的照片,角落的小笑脸和“等我”两个字清晰可见。照片背面有行字,是江熠的笔迹:“欠你的星空,这辈子怕是还不上了。”

林小满捏着照片的手指微微泛白。“他让你来的?”

苏晴摇摇头,苦笑了下:“他不知道。游艇俱乐部......我转给张总了,公司也卖了大半股份。”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他现在在码头修船,就以前那个小铺子,听说把攒的钱都投进去了,还欠了些债。”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颜料刀的手紧了紧。“跟我没关系。”

“是没关系。”苏晴看着她,眼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可他总说,修船的时候能听见海的声音,就像......就像你在跟他说话。”她从包里掏出串东西,放在桌上——是那串失踪的贝壳串,贝壳边缘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被人经常把玩。“这是我在他公寓找到的,他说......是你最喜欢的。”

林小满看着那串贝壳,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江熠把它挂在仓库门上时说:“这样风吹过,就像你在笑。”那时的风里,有颜料的气息,有机油的味道,还有他掌心的温度。

苏晴走后,林小满把贝壳串攥在手里,走到窗边。画廊对面的咖啡馆亮着暖黄的灯,靠窗的位置空着,桌上的咖啡早就凉透了,杯沿没有唇印,像谁没来得及喝就走了。

三个月后的一个雨天,林小满去码头送画。船主是个豪爽的大叔,笑着说:“林小姐现在可是名人了!对了,码头拐角那个修船铺,老板也姓江,手艺好得很,就是性子闷,整天对着船说话。”

林小满的心猛地一跳,借口去买水,往拐角走去。

修船铺的门没关,雨丝斜斜地飘进去,落在地上的机油渍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江熠蹲在船底补裂缝,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他手里的锤子敲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动作却还是那么熟练,像多年前在仓库里钉塑料布时一样。

铺子里很简陋,墙角堆着些工具,墙上挂着件雨衣,还有支画笔,笔杆上的海浪纹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是那支银质画笔。

雨越下越大,江熠放下锤子,抬头抹了把脸。视线对上门口的林小满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里的震惊像被投入石子的海面,一圈圈荡开。

林小满站在雨里,手里还攥着那串贝壳。风吹过,贝壳叮当作响,像很多年前在仓库里那样。

“你的船......”她的声音被雨声打湿,有些发颤,“还需要人画彩绘吗?”

江熠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画什么样的?”

“画片星空吧。”林小满走进来,雨水滴在地上,和他脚边的机油混在一起,“完整的,带北斗七星的那种。”

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头撞到了船底,发出闷响。林小满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江熠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手在工装裤上蹭了又蹭,才小心翼翼地伸过来,像怕碰碎什么珍宝。“小满......”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把贝壳串挂在了铺子里的钩子上。贝壳在风里轻轻摇晃,叮咚声里,她仿佛又听见了仓库里的风,听见了他擂鼓般的心跳,听见了那句被海浪藏了很久的“我想跟你一起扛”。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船板上,泛着细碎的光。江熠从工具箱里翻出支新的钴蓝颜料,是林小满以前常用的那种,颜料管上还沾着点灰尘,显然是放了很久。

“我买了很久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你会回来。”

林小满接过颜料,指尖触到冰凉的管壁,突然觉得,这颜色比任何昂贵的进口颜料都要温暖。她挤出点颜料,蘸在画笔上,往船身的白漆上抹去。

“那你可得快点学,”她笑着说,鼻尖沾了点蓝,像当年在仓库里那样,“我的星空

太大,得两个人一起画才画得完。”

江熠的眼睛亮得像被阳光吻过的海面,他赶紧从墙角拖过个木凳,坐在林小满身边。她蘸着钴蓝颜料勾勒星轨时,他就举着调色盘,指腹无意识地蹭过盘沿的颜料,蹭出深浅不一的蓝。雨停后的风带着潮气钻进来,吹动墙上的贝壳串,叮咚声混着画笔划过船板的沙沙声,像支被遗忘很久的歌。

“这里该加些金粉。”林小满突然停笔,指着船身一处凸起的木纹,“星星在浪尖上,得闪得更厉害些。”

江熠慌忙去翻工具箱,从最底层摸出个小铁盒,里面装着半盒金粉,是当年林小满撒在仓库地上的那种。“还剩这些,”他把铁盒递过去,掌心沁出薄汗,“不知道够不够。”

林小满打开铁盒,金粉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揉碎的星子。“够了,”她用指尖沾了点,往颜料里拌,“画到北斗七星就好,剩下的留着,下次画仓库的墙。”

“嗯!”江熠应得用力,木凳被他蹭得在地上挪了半寸。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睫毛上还沾着雨珠,被阳光照得像镀了层金。这画面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每次伸手去碰,梦就碎了,碎成仓库墙上褪色的星空。

画到日头偏西时,船身的星空已有了雏形。钴蓝的底色上,星轨蜿蜒如河,几颗亮星被金粉衬得格外醒目。林小满放下画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江熠立刻递过瓶温水,瓶盖被他拧得松松的,是她习惯的样子。

“我去买晚饭。”他接过她手里的画笔,小心翼翼地放进笔筒,“王婶的海蛎煎,加两个蛋。”

林小满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工装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裤,像极了他高中时那条。她突然想起苏晴说的“欠了些债”,目光扫过铺子角落堆着的零件,大多是些旧得发亮的扳手和钳子,想来他把能变卖的都换了修船的本钱。

江熠回来时,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还攥着支新的钴蓝颜料。“路过文具店,看见这个在打折。”他把颜料塞给林小满,耳根红得厉害,“老板说这是新配方,不容易干。”

林小满捏着颜料管,指腹蹭过印着“艺术家专用”的标签,突然想起他以前总说“等有钱了,就给你买最好的颜料”。原来有些承诺,不是被遗忘了,只是被藏在了沾满机油的掌心里。

海蛎煎的香气漫开来时,两人坐在船板上,共用一个搪瓷碗。林小满咬了口海蛎,鲜美的汤汁溅在嘴角,江熠伸手想擦,指尖快碰到她皮肤时又缩了回去,改用纸巾笨拙地递过去。

“你修船的时候,还会想起以前的事吗?”林小满突然问,筷子戳着碗里的鸡蛋。

江熠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着碗沿的豁口,那是当年在仓库里,被他用锤子不小心砸的。“总想起你蹲在地上调颜料,”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船身的星星,“想起你说漏风的仓库像会呼吸的画框。”

林小满的眼眶热了热,把碗往他那边推了推:“明天我把画具搬过来,这里比画室亮。”

江熠猛地抬头,嘴里的海蛎差点咽错了地方:“真的?”

“嗯,”她点头,看着他手背上新添的伤口,是今天拧螺丝时被划的,“不过你得答应我,修船时戴手套,不然没人给我递颜料。”

他赶紧把受伤的手藏到背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明天就买,买最好的那种,防刺的。”

暮色漫进铺子时,林小满帮着收拾工具。她拿起那支银质画笔,笔杆上的海浪纹已模糊不清,却被摩挲得格外光滑。“这支笔,”她转身问江熠,“怎么没扔?”

江熠的脸瞬间红透,从墙角拖过个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她的旧物:画废的草图,磨秃的画笔,甚至还有块干成硬块的钴蓝颜料。“总觉得......”他挠了挠头,“说不定哪天你回来要用。”

林小满的手指拂过那块干硬的颜料,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仓库里发脾气,说颜料干成了块。那时他眼里的光,像被海浪扑灭的星火,而现在,那星火又重新亮了起来,在他眼底烧得滚烫。

锁铺子门时,江熠的钥匙串上挂着个小东西,在暮色里晃出银亮的光。林小满凑近一看,是枚小小的贝壳吊坠,粉色的,边缘被磨得圆润,是他高中时送她的那颗。

“一直戴着。”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转了转钥匙串,“苏晴说过好几次要扔,我没让。”

林小满没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他挂着吊坠的那只手。他的掌心很烫,带着修船时的温度,指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机油,蹭在她手背上,像层温暖的痂。

夜风从码头吹过来,带着咸涩的气息。两人并肩往回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两条终于找到航向的船。快到林小满住的旅馆时,她突然停下脚步。

“明天,”她抬头看着江熠,眼里的星子比船身的画更亮,“带我去仓库看看吧。”

江熠的喉结动了动,用力点头:“好,我去修修那扇门,再买块新的塑料布,把屋顶的破洞......”

“不用修。”林小满打断他,指尖在他手背上画着圈,“我就想看看,我们的星空,还能不能重新亮起来。”

他看着她眼里的期待,突然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怕这温暖会被海风卷走。“能,”他声音发颤,却无比笃定,“一定能。”

路灯的光晕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江熠钥匙串上的贝壳吊坠轻轻晃动,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林小满看着那影子,突然想起船身未完成的星空,想起仓库里等待重绘的墙,想起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光。

她不知道未来会有多少风浪,不知道那些欠下的债要还多久,可当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时,突然觉得,只要两个人的手还握在一起,再暗的星空,也能画出亮起来的理由。

只是她没看见,江熠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被摩挲得边角发卷——那是他算的账单,一笔一笔,记着欠她的时光,最后一行写着:“明天,该还第一笔了。”

而远处的码头,一艘连夜要出海的渔船正在鸣笛,船主站在甲板上焦急地挥手,喊着江熠的名字。夜色里,那艘船的甲板空着,像在等谁,用未完成的星空,补全最后一块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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