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第三年,库布其的光伏电站终于并网发电。启动仪式那天,林夏站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电流数据,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沈亦臻穿着工装服,裤脚还沾着沙粒,手里却捧着个保温桶。"刚从牧民家借的锅,煮了小米粥。"他掀开盖子,热气裹着红枣香漫出来,"你从早上就没吃东西。"
林夏接过勺子时,指尖触到桶壁的温度,忽然想起高三那个雪天。那时他站在楼下,雪花落在发梢像碎盐,手里也是这样一个滚烫的杯子。时光好像绕了个圈,把少年时的温柔酿成了岁月里的寻常。
"你看那边。"沈亦臻忽然指向远处。几个牧民正围着光伏板转,孩子们举着向日葵花束跑过来,花瓣上还沾着沙粒。领头的老阿妈握住林夏的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温度:"姑娘,有了这板板,冬天再也不用点煤油灯了。"
林夏望着连绵的光伏阵列,蓝黑色的面板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电缆像血管般延伸向远方。她忽然明白,那些在实验室熬过的夜、在沙漠里踩过的脚印,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夜里躺在板房里,沈亦臻在灯下核对账单。"逆变器的采购成本比预算低了三个点。"他笔尖划过纸张,"下个月可以给工人加奖金。"林夏凑过去看,发现他把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连买螺丝钉的钱都标着日期。
"你以前最讨厌算这些的。"她想起大学时他对着财务报表皱眉的样子。
"现在不一样了。"他合上账本,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块泛黄的太阳能板,正是当年兴趣小组的模型。"今天整理仓库时发现的,还能亮。"
他接上电池,小灯珠忽明忽暗地闪起来,暖黄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林夏忽然笑出声:"那时候你说要帮我管项目,我还以为是开玩笑。"
"从来不是玩笑。"沈亦臻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着她的皮肤,"从你站在领奖台上说'要让每个角落都有光'那天起,我就想好了。"
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打在铁皮屋顶,光伏电站的指示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撒在沙漠里的星子。林夏靠在他肩上,听着电流通过电缆的低鸣,忽然觉得这声音比任何情话都动听。
藏区的雪比库布其来得早。十一月初,越野车刚翻过海拔四千五的垭口,就撞见漫天飞雪。林夏裹着两件羽绒服,还是觉得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先喝口热茶。"沈亦臻递过保温杯,里面是熬得浓稠的酥油茶。"当地师傅说这个抗冻。"他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鼻尖冻得通红。
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安装离网光伏系统。山脚下的牧民定居点没通电网,冬天只能靠酥油灯照明。林夏踩着积雪勘测场地时,看见个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正趴在帐篷外写作业,冻得握笔的手直抖。
"明天就能亮灯了。"林夏蹲下来,替她拢了拢围巾。小姑娘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突然从怀里掏出颗冻硬的奶糖,塞进她手心。
安装那天,沈亦臻在雪地里钻电缆沟,棉裤湿了半截也没吭声。林夏递过去暖宝宝时,发现他的指关节肿得发亮。"老毛病了。"他笑着摆手,"高三打篮球崴了脚,阴雨天就疼。"
林夏忽然想起高三那场篮球赛。他跳起来抢篮板时重重摔在地上,却还是坚持打完了全场。那时她在看台上捏着衣角,心揪得比他的伤还疼。
夜里调试设备时,逆变器突然报了警。林夏趴在雪地里查线路,沈亦臻就跪在旁边举着手电筒,雪落在他颈窝里,很快化成了水。"找到了!"她忽然喊出声,电缆接头被冻裂了道细缝。
等修好时,天已经亮了。第一缕阳光翻过雪山时,定居点的灯齐刷刷亮起来。牧民们围着光伏板跳舞,小姑娘举着课本冲进帐篷,又跑出来朝他们挥手:"灯!亮堂堂的!"
下山那天,老村长非要塞给他们袋风干肉。"你们走后,我们会好好护着这些板板。"他摸着光伏支架上的哈达,眼里的光比灯泡还亮。林夏看着沈亦臻把风干肉塞进后备箱,忽然发现他后颈的旧伤又红了——那是当年替她挡木棍时留下的疤。
"回去给你涂药膏。"她伸手替他揉了揉,指尖触到皮肤下的硬结。
"早不疼了。"他握住她的手往怀里揣,"倒是你,手冻得像萝卜。"
车窗外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沈亦臻忽然哼起《小幸运》的调子。林夏跟着轻轻唱,唱到"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时,看见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视镜里映出的侧脸,和十七岁在KTV唱歌时一模一样。
开春时,他们回了趟老家。林夏站在巷口,看见斑驳的墙面上还留着当年的涂鸦,只是"我恨你"三个字早已被风雨磨得模糊。
"还疼吗?"沈亦臻忽然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他指的是后背的疤,那年她被醉汉推倒时撞在石阶上,是他扑过来挡在中间。
林夏摇摇头。去年体检时,医生说疤痕已经软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可她总记得那天他背着她往医院跑,白衬衫上沾着她的血,像开了朵惨烈的花。
"去看看许曼吧。"沈亦臻牵起她的手。许曼结婚后开了家花店,就在巷尾的拐角。推门时,风铃叮铃铃地响,许曼正抱着孩子剪玫瑰。
"稀客啊!"许曼把孩子塞进林夏怀里,"快让干妈抱抱。"小家伙攥着林夏的手指咯咯笑,睫毛上还沾着片玫瑰花瓣。
"听说你们在藏区建了电站?"许曼端来花茶,"我爸在新闻上看见了,说你们俩现在是大人物了。"
林夏刚要说话,就看见沈亦臻蹲在地上,正给孩子组装太阳能玩具车。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身上,侧脸的轮廓比大学时柔和了许多,鬓角竟有了根白发。
"他现在可比以前细心多了。"许曼凑到林夏耳边,"上次我家水管爆了,半夜给他打电话,他带着工具就来了,修到凌晨三点。"
林夏望着沈亦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日记本里的话:"要变成能保护她的人。"原来有些承诺,真的会在岁月里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离开时,许曼塞给他们袋向日葵种子。"当年你日记本上贴的那种。"她眨眨眼睛,"种在电站旁边,肯定好看。"
走在老巷里,沈亦臻突然停下来,指着墙根的杂草说:"这里以前有个老鼠洞,你总说里面住着小精灵。"
林夏笑出声。那时她才八岁,总蹲在巷口看蚂蚁搬家,他就搬个小板凳陪她,听她胡编乱造各种故事。原来那些被遗忘的时光,他都替她好好记着。
路过以前的中学时,正赶上放学。穿着校服的学生涌出来,抱着篮球的男生和背着画板的女生说说笑笑,像极了当年的他们。沈亦臻忽然牵紧她的手:"等我们老了,就来这里开个光伏科普馆吧。"
"好啊。"林夏望着夕阳里的教学楼,玻璃幕墙反射着金光,"我来讲技术,你来讲故事。"
南海的夏天总是湿漉漉的。林夏站在渔排上,看着沈亦臻给光伏板刷防盐雾涂层,蓝色的工装服被汗水浸得发深。
"歇会儿吧。"她递过去冰镇的椰子水,吸管刚碰到他嘴唇,就被海风刮走了。两人追着吸管跑了两步,都笑弯了腰。
这里的渔民世代靠柴油发电机供电,不仅贵,还总呛得人睁不开眼。林夏第一次来考察时,看见个老太太在昏暗的灯下补渔网,针眼大的洞找了半天。
"下个月就能用上清洁能源了。"沈亦臻擦着额角的汗,指着远处的浮体电站,"潮汐能和光伏互补,稳定性能提高百分之四十。"
林夏忽然发现他胳膊上贴了块创可贴。"又被渔网划了?"她皱起眉,伸手要揭下来看。
"小伤。"他往后躲,"昨天帮阿伯拉渔网时蹭的。"
傍晚收工时,阿伯非要留他们吃饭。渔排上的塑料桌摆着刚捞的海胆,蒸得金灿灿的。沈亦臻剥海胆时被刺了下,血珠刚冒出来,就被林夏含在嘴里。
"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她瞪他一眼,眼里却全是笑。阿伯在旁边看得直乐:"你们俩啊,比刚出海的月光鱼还黏糊。"
夜里躺在渔排的小屋里,海浪拍着浮体的声音像摇篮曲。林夏翻着施工日志,忽然发现最后一页画着个简笔画:她蹲在光伏板前调试设备,他举着伞站在旁边,伞上写着"林夏的专属雨棚"。
"画得真丑。"她笑着捶他,心里却暖烘烘的。
"等项目结束,我们去环岛吧。"沈亦臻忽然说,"租辆电动车,就我们俩。"
林夏想起大学毕业旅行,他们在海边骑单车,他载着她冲下斜坡时,吓得她紧紧抱住他的腰。那时他的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后背的温热透过布料传过来,和现在一模一样。
验收那天,渔民们拉着横幅站在码头。红色的绸布揭开时,光伏板在阳光下闪着光,电缆顺着海底延伸到每个渔排。老太太摸着亮堂堂的灯泡,忽然抹起眼泪:"这下能看清楚线头了。"
离开海岛时,阿伯划着小船送他们。沈亦臻站在船头,忽然从包里拿出个玻璃罐,里面装着晒干的向日葵花籽。"上次藏区小姑娘寄来的,说要种在海边。"
他蹲下来挖坑时,林夏看见他脚踝上的疤——那是高三送她去医院时摔的。这么多年过去,伤痕早就淡了,可她总记得他当时咬着牙说"不疼"的样子。
种子埋进土里时,海风吹得两人头发乱飞。林夏忽然觉得,他们种下的不只是花,还有无数个关于光的约定。
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林夏在办公室收到个快递。打开时,里面躺着本新的日记本,封面印着整片光伏电站,阳光下金灿灿的,像种满了向日葵。
"许曼送的。"沈亦臻从身后探出头,手里端着蛋糕,蜡烛插成了太阳能板的形状。"她说你那本快写满了。"
林夏翻开旧日记本,最后一页停留在去年冬天:"沈亦臻今天学会了换逆变器,笨手笨脚的,却非要自己来。"字迹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正举着扳手傻笑。
"今年我们去了六个地方。"沈亦臻忽然说,从抽屉里拿出张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的地方已经连成了线,像条发光的项链。"明年计划去北疆,那边的光照条件特别好。"
林夏看着他指着地图滔滔不绝的样子,忽然发现他眼角有了细纹,可眼里的光还是和十七岁时一样亮。她想起大三那年,他举着相机在台下看她领奖,眼里的星光比聚光灯还耀眼。
晚上整理旧物时,林夏翻出个铁盒子。里面除了那块刻字的太阳能板,还有张泛黄的成绩单——沈亦臻的一模成绩,进步了五十名。背面有行小字:"离她又近了一步。"
"还留着啊。"沈亦臻挠挠头,耳尖有点红。
"当然。"林夏拿起成绩单,忽然注意到角落的折痕,"你当时是不是总拿出来看?"
他不好意思地点头:"每次学不下去了,就看看你的名字,想着再努努力。"
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那盏太阳能小台灯还亮着,和二十年前一样暖。林夏翻开新日记本,提笔写下第一行字:
"今天,沈亦臻说要陪我建遍全国的光伏电站。"
"他还说,要在每个电站旁边种向日葵。"
"我说,好啊。"
写完时,手腕忽然被握住。沈亦臻低头吻她的指尖,动作温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我们的故事,要一直写下去。"
林夏望着墙上的地图,红圈越来越多,像撒在祖国大地上的星子。她忽然想起高三那个雪天,他站在楼下说"熬粥要泡半小时米";想起大学实验室里,他捧着专业书皱眉的样子;想起沙漠里,他跪在雪地里举着手电筒的侧脸。
原来有些温柔,真的会从一开始就扎根,在岁月里长成参天大树,结满了名为时光的果实。
深夜的办公室里,光伏电站的监控屏幕还亮着,全国各地的指示灯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眨动的眼睛。林夏靠在沈亦臻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最好的时光从来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而是此刻——他在身边,光在眼前,他们的故事,正写得热闹。
日记本摊在桌上,暖黄的灯光落在新写的字迹上,旁边慢慢多了个小小的签名,是沈亦臻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却带着满满的认真。就像他们走过的每一步,或许不完美,却始终朝着光的方向。
窗外的向日葵在月光下轻轻摇晃,仿佛在说:所有关于光的约定,都会在时光里慢慢绽放
北疆的寒流比预报早到了三天。暴雪裹着寒风砸在光伏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林夏盯着监控屏幕上不断跳红的故障代码,指尖冻得发僵。
“三号阵列的汇流箱被冻裂了。”沈亦臻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我带两个人过去修。”
林夏抓起羽绒服就往外冲,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像陷进泥沼。远远看见三个黑点在雪地里蠕动,沈亦臻正跪在光伏板下拧螺丝,雪花落进他敞开的领口,瞬间化成水。
“你逞什么强!”林夏把暖手宝塞进他怀里,看见他手背冻出的裂口渗着血,“医生说你风湿性关节炎不能沾冷水!”
他仰头笑的时候,睫毛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总不能让电站停摆吧?牧民还等着用电呢。”话音未落,他突然闷哼一声,捂着膝盖蜷在雪地里,脸色白得像纸。
林夏背着他往板房爬时,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那年在藏区……不该让你趴在雪地里查线路的。”她的眼泪砸在雪地上,瞬间冻成小冰晶。
夜里守在他床边,林夏翻到他枕头下的体检报告。“重度风湿性关节炎,建议避免寒冷环境劳作”的诊断书被揉得发皱,边角还沾着沙粒。她忽然想起海岛项目时他躲着不让看的伤口,想起沙漠里他总说“老毛病不碍事”,原来那些被她忽略的逞强,早就在他骨头上刻满了伤痕。
开春时,沈亦臻的腿彻底肿了起来。他拄着拐杖站在地图前,红笔在北疆画的圈被圈了又圈:“等我好了,咱们去阿勒泰,那边的光照数据特别好。”
林夏没说话,只是把他的药瓶摆成整齐的一排。那天下午,她独自去了光伏站,看着工人更换新的汇流箱,忽然发现沈亦臻画的草图里,每个螺丝的位置都标着“林夏记得戴手套”。
许曼来的时候,带来了晒干的向日葵花。她看着沈亦臻坐在轮椅上给孩子们讲光伏原理,眼圈红得像要滴血:“你们明明可以……”
“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林夏打断她,把花插进玻璃瓶,花瓣一碰就碎成了粉,“他说这是他的光。”
沈亦臻的手开始抖,连拧瓶盖都要费半天劲。那天他给林夏热牛奶,保温杯摔在地上,印着小熊的杯身裂了道缝,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
“我查了资料,国外有种新型支架,不用弯腰就能安装。”他举着打印纸,指尖在“远程操控”四个字上反复摩挲,“等我学会编程……”
林夏突然抱住他,闻到他身上药膏混着铁锈的味道:“我们不建了,好不好?”
他的肩膀僵了僵,然后轻轻推开她,眼睛亮得吓人:“你还记得高三那年的太阳能模型吗?你说要让每个角落都有光。”他从抽屉里翻出块泛黄的太阳能板,正是当年兴趣小组的作品,“这是你的梦想,也是我的。”
那天晚上,林夏在日记本上写道:“他的梦想是我的梦想,可我的梦想,早就只剩他了。”窗外的月光落在那盏太阳能小台灯上,暖黄的光忽明忽暗,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沈亦臻住院的消息来得很突然。林夏赶到医院时,他正握着块太阳能电池板,看见她进来,突然笑了:“我把它改装成了充电宝,以后你出差……”
“别说了。”林夏捂住他的嘴,摸到他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我们回家。”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却总在清醒时抓着她的手说项目细节:“海岛的潮汐能转换器要定期维护,沙漠的支架记得涂防锈漆……”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年在KTV,我其实练了一百遍《小幸运》。”
林夏趴在他胸口,听着他越来越弱的心跳,像光伏站逐渐停摆的电流声。她想起老巷里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雪山上他举着手电筒的侧脸,想起沙漠里他跪在雪地里的温度,原来那些温柔的时光,早就在倒计时。
他走的那天,阳光好得不像话。林夏把那块刻着字的太阳能板放进他口袋,听见护士说他最后还在念叨:“林夏的光伏版图……我护航到这里了。”
许曼帮林夏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个上了锁的铁盒。打开后,里面全是沈亦臻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我走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每个电站,这样我就能永远看着她的光。”
林夏去了库布其,站在连绵的光伏阵列前,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刀子。她蹲下来,把向日葵种子撒进土里,忽然发现每块光伏板的背面,都刻着小小的“林”字。
她独自完成了北疆的项目。站在启动仪式的台上,看着电流计跳动的数字,忽然想起沈亦臻说过:“电流不会说谎,就像我爱你。”可此刻的电流明明灭灭,像他再也不会亮起的眼睛。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林夏画了块太阳能板,旁边写着:“他说要陪我建遍全国的光伏电站,可他的电流,先停了。”窗外的向日葵开得正盛,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会蹲下来给它们浇水的人。
那盏太阳能小台灯还亮着,只是暖黄的光里,再也映不出两个依偎的影子。林夏摸着冰冷的灯罩,忽然明白,有些光熄灭了,就再也不会亮起来,就像有些人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林夏去了海岛。
渔排上的塑料棚被海风蚀得发白,阿伯坐在小马扎上补渔网,手里的线轴转得慢悠悠的。看见她来,老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往旁边挪了挪:“沈小子呢?说好今年教我孙子编程的。”
林夏在他身边坐下,指尖触到渔网的粗线,扎得生疼。去年沈亦臻坐在这儿,也是这样帮阿伯理线,膝盖上盖着她织的厚毯子,手一抖,线就缠成了乱麻。那时他还能笑,说“老了老了,手不听使唤了”,阿伯就骂他“年轻人哪来的老”,转头却塞给他杯热椰汁,说“少碰凉水”。
“他……走了。”林夏的声音被海风卷得七零八落。
阿伯的线轴“啪”地掉在甲板上,滚到光伏板底下。那些蓝色的面板在阳光下泛着光,电缆顺着海底延伸,像沈亦臻当年亲手布下的血管,如今还在给每个渔排输送着电流。老太太从棚里探出头,手里端着碗海胆蒸蛋,看见林夏,突然红了眼圈:“他说你爱吃这个,上周还让我晒了海胆干,说等你来了带走。”
林夏跟着老太太进棚,看见墙角堆着半麻袋海胆干,金黄金黄的,像沈亦臻眼睛里的光。去年他剥海胆被刺出血,她含着他的指尖骂他笨,他就凑过来,用带血的手捏她的脸,说“这样你就忘不了我了”。那时她以为是玩笑,现在才知道,有些疼真的会刻进骨子里,想忘都忘不掉。
夜里躺在渔排的小屋里,海浪拍着浮体的声音还是像摇篮曲,只是身边的位置空了。林夏翻出沈亦臻的施工日志,最后一页的简笔画被海水泡得发皱——她蹲在光伏板前,他举着伞,伞上“林夏的专属雨棚”几个字晕成了蓝。她记得那天雨下得大,他非要等她收工一起走,说“淋了雨要感冒”,结果自己站在雨里半个钟头,回去就发了烧。
手机在枕头底下震动,是许曼发来的照片。藏区的小姑娘长大了些,扎着红头绳,站在光伏板前,手里举着张画:太阳底下,两个小人牵着手,旁边写着“林夏姐姐和沈哥哥”。
林夏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眼泪砸在屏幕上,晕开一片模糊。那年在雪山上,小姑娘塞给她的奶糖冻得硬邦邦的,沈亦臻就揣在怀里捂了半天,说“等化了给她吃”。后来糖化成了水,沾在他的衬衫上,像块洗不掉的印子。
她去了藏区。
定居点的灯亮得很稳,藏族阿妈牵着孩子在光伏板前转圈,嘴里念着祈福的经。小姑娘看见她,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层层打开,是块太阳能电池板,边角被磨得圆润,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光”字。
“沈哥哥教我刻的。”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他说这个能存光,晚上也能亮。”
林夏把电池板捂在掌心,冰凉的塑料壳底下,仿佛还能摸到他的温度。去年他坐在轮椅上,教孩子们组装太阳能玩具车,手抖得厉害,拧个螺丝要费十分钟,却非要坚持到每个孩子都学会。有个小男孩问他“沈叔叔你的腿怎么了”,他就指着光伏板笑:“是被光晒的,晒得多了,就想歇会儿。”
离开时,阿妈往她包里塞了袋风干肉,硬得能硌掉牙。“沈小子说你不爱吃硬的,让我蒸软了给你。”老人拍着她的背,掌心的老茧蹭得她脖子发痒,“他总说,你是天上的光,他是追光的人。”
林夏走在雪地里,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针。远处的雪山还是泛着银光,沈亦臻当年哼过的《小幸运》调子突然钻进脑子里,唱到“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她的膝盖突然一软,跪在了雪地上。
这里是他当年钻电缆沟的地方,棉裤湿了半截也不吭声。她记得他从雪地里爬起来,裤脚滴着水,却笑着说“这点冷算什么”,转身就给她暖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想哭。现在雪还是那么厚,只是再也没有那个会给她暖手的人了。
回到老家时,老巷里的向日葵开了。
许曼抱着孩子在花店门口浇花,看见林夏,突然红了眼睛:“他留了东西给你,在老房子里。”
老房子的门锁着,钥匙还在林夏的钥匙串上,是沈亦臻当年配的,说“这是我们的根”。推开门,灰尘在阳光里跳舞,客厅的墙上还挂着那张巨大的地图,红笔圈着的地方连成了线,像条发光的项链。只是阿勒泰那个圈,还空着。
衣柜最底下藏着个木箱,打开时,一股樟脑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件白衬衫,领口沾着块暗红的印子,是当年他背她去医院时沾的血。旁边放着个铁皮盒,里面是高三的成绩单,背面“离她又近了一步”几个字被摸得发亮,还有那块刻着字的太阳能板——“林夏的光伏版图,沈亦臻永远护航”。
林夏拿起太阳能板,边缘的棱角被磨得光滑,是他常年攥在手里的缘故。她忽然想起大三那年,他单膝跪地,把这块板放进她掌心,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说“以后你的每一步梦想,我都陪着你”。那时她以为是一辈子,却没想过,他的一辈子这么短。
许曼抱着孩子进来,小家伙伸手去抓太阳能板,咿咿呀呀地喊“亮”。林夏把板对着窗户,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上面,指示灯忽明忽暗地闪起来,暖黄的光映在孩子脸上,像沈亦臻当年眼里的光。
“他说,要是他走了,就让你带着他的份,把阿勒泰的电站建完。”许曼的声音哽咽着,“他偷偷托人买了新型支架,说不用弯腰,你一个人也能装。”
林夏摸着那块太阳能板,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想起沙漠里他跪在雪地里举着手电筒,想起海岛上他剥海胆时被刺出血,想起藏区他站在雨里等她收工——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陪不了她太久,所以才把能做的都做好,把能想的都想到,像颗沉默的太阳能电池,耗尽自己,也要给她留着光。
秋天的时候,林夏去了阿勒泰。
她带着沈亦臻的骨灰,撒在了光伏站的每个角落。风卷着骨灰,落在蓝色的面板上,像他终于融进了自己守护的光里。工人安装新型支架时,她站在旁边看,远程操控的屏幕上,参数跳得稳稳的,像沈亦臻亲手调试的一样。
启动仪式那天,牧民们围着光伏板跳舞,小姑娘举着向日葵花束跑过来,塞进她手里。林夏望着连绵的阵列,忽然听见电流通过电缆的低鸣,像沈亦臻在她耳边说“我在”。
她从包里拿出新的日记本,封面是许曼画的向日葵,金灿灿的。提笔时,指尖有些抖,像极了沈亦臻最后那些日子的样子。
“今天,阿勒泰的电站亮了。”
“你看,电流很稳,像你说的,不会说谎。”
“我把你的骨灰撒在这里了,以后你就是这里的光。”
“沈亦臻,我想你了。”
写完,她把日记本放在光伏板上,阳光照在纸页上,字迹慢慢变得清晰。远处的向日葵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张笑脸,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沈亦臻站在花海深处,穿着蓝工装,裤脚沾着沙粒,冲她笑,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
“林夏,”他好像在说,“你看,我们的光,亮起来了。”
风穿过光伏板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首没唱完的歌。林夏站在光里,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那块太阳能板还在亮着,暖黄的光落在她脸上,像他最后那个温柔的吻。
原来有些光,就算熄灭了,也会以另一种方式,留在你身边。
就像有些人,就算走了,也会活在你走过的每一步路里,活在你建的每一块光伏板里,活在那些永远不会褪色的回忆里。
林夏在阿勒泰的木屋住了下来。
木屋的窗台上摆着那盏太阳能小台灯,白天吸收阳光,夜里就亮着暖黄的光,像沈亦臻没走时那样。她常常坐在灯下翻他的日记,最新的字迹停在住院那天:“今天林夏炖了小米粥,熬得糯糯的,像高三那年我给她送的那碗。她好像瘦了,得多给她做点好吃的。”
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很轻,大概那时他的手已经抖得厉害。林夏用指尖抚过那些字,纸页上还留着淡淡的药味,混着他惯用的墨水香,像他还在身边。
开春时,她开始着手安装最后一批光伏板。新型支架确实好用,远程操控的屏幕就在木屋的桌子上,她动动手指,机械臂就会精准地把面板扣在支架上。有次操作失误,一块板歪了角,她盯着屏幕突然红了眼——以前这种时候,沈亦臻总会从身后圈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说“别急,我来”,他的掌心带着药膏的味道,却总能让她安心。
现在只能自己爬上去调整。安全带勒得肩膀生疼,风灌进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寒颤。低头时看见光伏板背面,沈亦臻刻的“林”字被风沙磨得浅了,她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一点点把刻痕加深,指尖被刀片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面板上,像朵小小的花。
傍晚收工时,藏区的小姑娘打来视频电话。她身后的光伏站亮着灯,孩子们围着屏幕喊“林夏姐姐”,其中一个举着块太阳能板,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沈哥哥”。
“我们给沈哥哥的板板充电呢。”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老师说,电充满了,他就能看见我们了。”
林夏握着手机,看见屏幕里自己的脸,眼眶红得像兔子。她想起沈亦臻教孩子们刻字时的样子,手抖得握不住刀,就用绷带把刀柄绑在手上,说“多练练就好了”。那时他的手已经肿得发亮,却非要坚持,说“要让他们记得,光里有我们”。
挂了电话,她去向日葵地里浇水。去年埋的种子发了芽,长得比人高,花盘沉甸甸地低着头。有株长得最矮的,花盘却最大,她记得是沈亦臻亲手埋的,那天他坐在轮椅上,用尽力气把种子塞进土里,说“这株给你,要长得好好的”。
现在这株花长得很好,只是再也等不到那个会蹲下来夸它的人了。
许曼寄来个包裹,里面是件新的工装外套,袖口绣着朵向日葵。“厂家说这个防风,你在阿勒泰穿正好。”许曼在信里写,“我整理他的电脑,发现个文件夹,叫‘给林夏的手册’,里面记着每个电站的维护细节,连螺丝型号都标着。”
林夏把外套披在身上,大小刚刚好,是沈亦臻的尺寸。她打开电脑,找到那个文件夹,里面的文档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最后一个停在他住院前一天:“阿勒泰的防冻漆要选-40℃的,林夏怕冷,别让她冬天去巡检。”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敲下一行字:“知道了,我会记得。”
窗外的月光落在光伏板上,泛着冷光。远处的电流计还在跳,数字稳稳的,像沈亦臻在说“别担心”。林夏关掉电脑,躺在木屋的床上,身边的位置依旧空着,只是她好像能闻到他身上的药膏味,混着向日葵的香,像他从未离开。
秋天到来时,阿勒泰的光伏站彻底建成了。林夏站在最高处的观测台,看着连绵的蓝色面板在阳光下铺向远方,电缆像银线,把光送进每个牧民家。她从包里拿出那块刻字的太阳能板,举过头顶,让阳光照在上面。
“沈亦臻,你看,我们做到了。”
风穿过花海,向日葵的叶子沙沙作响,像他在回应。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他们举着太阳能玩具车在奔跑,车身上的小灯闪着,像撒了满地的星星。
林夏把太阳能板放在观测台的角落里,旁边摆上那本写满的日记本。她想,等明年春天,向日葵再开花时,她就带着新的日记来,告诉他这里的光有多亮,告诉他孩子们又学会了新的知识,告诉他……她很想他。
下山时,她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光伏板前,在用小刀刻着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藏区的小姑娘,她跟着阿爸来探亲,正歪歪扭扭地刻着“沈哥哥的光”。
“林夏姐姐说,沈哥哥变成光了。”小姑娘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沈亦臻,“我要让每个来这里的人都知道,这里的光里,有他。”
林夏蹲下来,帮她把刻痕加深,指尖触到冰凉的面板,忽然觉得不那么冷了。原来有些离开,不是终点,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在他守护的光里,在他牵挂的人心里,在这片他用生命点亮的土地上。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光伏板上,像两个依偎的剪影。远处的电流计还在跳,数字稳稳的,像首永远不会停的歌。林夏望着那片光,忽然明白,沈亦臻从未离开,他只是变成了这里的光,永远照着她前行的路,照着他们一起种下的向日葵,一年又一年,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