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林夏在观测台待了很久,直到夕阳把光伏板的影子叠成金色的浪。下山时,小姑娘的刻字已经完工,“沈哥哥的光”五个字歪歪扭扭却力透板背,像枚不会褪色的印章。林夏摸了摸她的头,掌心沾着面板上的灰尘,混着小姑娘指尖的温度,暖得像初春的融雪。
“姐姐,阿爸说今晚有篝火晚会,你要不要来?”小姑娘扯着她的衣角,辫子上的红绳晃得人眼晕。林夏想起去年沈亦臻还在时,也是这样的傍晚,牧民们围着篝火跳舞,他坐在轮椅上,手里转着个太阳能小夜灯,灯芯的暖光映在他笑弯的眼睛里,像盛着整片星空。
“好啊。”林夏应着,看见小姑娘突然蹦起来,举着刻字板朝远处喊:“阿爸!林夏姐姐要来啦!”她的声音被风卷着,撞在光伏板上,弹回来时带着细碎的回响,像沈亦臻从前总爱学她说话的调调。
篝火在草场中央燃起来时,天已经擦黑了。牧民们带来了马奶酒和烤馕,孩子们举着太阳能灯笼跑来跑去,灯笼上印着的向日葵图案被火光映得透亮。林夏坐在人群边缘,手里捧着碗热奶茶,水汽模糊了视线,恍惚间看见沈亦臻坐在对面,正把烤得焦脆的馕掰给她,“慢点喝,烫。”
她猛地回神,对面只有空着的小马扎,奶茶的热气里却好像飘着他惯用的药膏味。旁边的老阿妈递来块熏肉,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沈先生在时,总说你爱吃这个。”林夏咬了口肉,咸香混着烟火气漫进喉咙,眼眶突然就热了。
“他还说,等光伏站建好了,就让孩子们学用电脑。”老阿妈指了指不远处的帐篷,“里面的桌子,都是他让人打的,说冬天冷,孩子们能在屋里上课。”林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帐篷里亮着暖黄的灯,窗台上摆着排太阳能充电宝,都是沈亦臻生前攒下的样品。
夜里的风渐渐凉了,林夏披上许曼寄来的工装外套,袖口的向日葵刺绣被火光照得立体。她想起沈亦臻住院时,总爱摩挲她袖口磨破的地方,说“等我好了,给你绣朵向日葵”。那时他的手已经握不住针,却还是偷偷在她的病号服袖口缝了朵歪歪扭扭的花,针脚乱得像团线,她却宝贝了很久。
篝火快灭时,孩子们围着林夏唱新学的歌,是用汉语和藏语混编的,歌词里有“太阳能板亮晶晶,沈哥哥的光暖烘烘”。林夏跟着轻轻唱,唱到“光里有你也有我”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机械运转声——是光伏站的储能系统在自动调节功率,电流流过电缆的嗡鸣,像沈亦臻从前在实验室里哼的调子。
她回头望向夜色中的光伏站,连绵的蓝色面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电缆像银色的河流,把光送向远处的毡房。有户牧民家的窗户亮了,隐约能看见电视屏幕的光,那是光伏站供电后,村里通的第一台电视。沈亦臻曾说,要让这里的孩子知道,世界不止草原和雪山,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在光里等着他们。
“林夏姐姐,你看!”小姑娘举着个太阳能手电筒跑过来,光柱刺破夜色,照在远处的向日葵花田上。已经过了花期,花盘沉甸甸地低着头,秸秆却依旧挺拔,像一排排守护着土地的哨兵。“沈哥哥种的那株,结了好多瓜子呢。”小姑娘踮脚指着最矮的那株,花盘比旁边的都大,“我偷偷留了几颗,明年我们一起种好不好?”
林夏蹲下来,和她一起望着那片黑沉沉的花田,轻声说:“好啊,明年我们种满整个山坡。”
回到木屋时,窗台上的太阳能台灯还亮着。林夏摸了摸灯杆,上面有处浅浅的刻痕,是沈亦臻住院前刻的“夏”字,被她摩挲得光滑。她翻开新的日记本,笔是沈亦臻留下的那支,笔杆上缠着防滑胶带,是他后来手抖得厉害时缠的。
“今天光伏站的储能系统很稳定,”她写下第一行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像他在耳边呼吸,“孩子们唱了新学的歌,老阿妈给我烤了熏肉,和你做的味道很像。”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指尖抚过纸页,突然想起沈亦臻最后一次给她做饭的样子。那时他刚化疗完,站都站不稳,却非要在厨房熬南瓜粥,粥溢出来烫了他的手,他却笑着说“没事,这样更甜”。后来她才发现,他藏在围裙里的止痛药,已经空了大半瓶。
“对了,”她继续写,“藏区的小姑娘跟着阿爸来探亲了,她在光伏板上刻了你的名字,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的光是你带来的。我突然觉得,你说的‘光里有我们’,原来是这个意思。”
窗外的风敲了敲玻璃,像是在回应。林夏抬头看见月光落在光伏板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在蓝色的海面上。她想起沈亦臻的葬礼上,许曼递给她一个U盘,里面是他未完成的研究报告,最后一页写着:“光伏板的寿命是25年,但光的寿命是永远。”
那时她不懂,现在却突然懂了。
冬天来得很快,阿勒泰的雪下得又大又急,把光伏站盖成了白色的海洋。林夏按照沈亦臻手册里写的,每天远程启动除雪机器人,屏幕上的机械臂灵活地扫过面板,雪沫子飞溅起来,像在跳一支银色的舞。有次机器出了故障,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去检修,跪在雪地里拆螺丝时,突然摸到面板背面的刻字——是她去年加深的“林”字,被雪冻得冰凉,却比记忆里更清晰。
她趴在面板上,耳朵贴着冰凉的金属,能听见电流在里面流动的声音,稳稳的,像沈亦臻的心跳。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化了又冻成冰,她却不觉得冷,好像他就站在身后,用带着药膏味的手捂住她的耳朵,说“别冻着了”。
检修完回到木屋时,桌子上的手机在闪,是许曼发来的视频。镜头里是他们从前的实验室,墙上还贴着光伏站的设计图,许曼指着角落里的架子说:“你看,我把沈亦臻的样品都整理好了,有个太阳能充电宝,他刻了你的名字,说等你回来给你用。”
林夏看着那个熟悉的蓝色充电宝,突然想起沈亦臻住院时,总爱念叨“阿勒泰的冬天冷,得给林夏备个暖手宝”。后来她在他的床头柜里找到个太阳能暖手宝,里面的电池已经充满了电,开关上贴着张便签,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给夏夏,永远有电。”
“许曼,”林夏的声音有些发颤,“明年春天,你能来阿勒泰吗?这里的向日葵该播种了。”
许曼在镜头那头红了眼:“好啊,我把实验室的向日葵种子带来,咱们种成一片花海。”
挂了电话,林夏去翻沈亦臻的手册,在最后几页找到他写的播种指南,连土壤的湿度都标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有张便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写着:“夏夏种的时候,记得戴手套,别被土坷垃磨破手。”
她把便签贴在日记本上,突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长了。
开春时,许曼真的带着种子来了。她穿着沈亦臻的工装外套,站在木屋前转圈,说:“你看,大小正合适,好像他在陪着我一样。”林夏望着她,突然发现许曼的眼角有了细纹,就像她们从前在实验室熬夜画图时,沈亦臻总爱说的“等项目成了,咱们都老了”。
播种那天,藏区的小姑娘也来了,带着她阿爸做的木犁。孩子们围着花田跑,手里举着太阳能小风车,风一吹,风车转得飞快,影子投在地上,像群跳舞的小精灵。许曼蹲在地里挖坑,突然“哎呀”一声,从土里挖出个东西——是沈亦臻的太阳能钥匙扣,上面的向日葵图案还很清晰。
“他肯定是去年种的时候掉的。”许曼把钥匙扣擦干净,递给林夏,“你看,还能用呢。”林夏按了下开关,钥匙扣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在她们脸上,像沈亦臻在笑。
种到那株最矮的向日葵旁边时,林夏突然停了手。许曼碰了碰她的胳膊:“怎么了?”
“他说这株给我,要长得好好的。”林夏的声音很轻,“我怕自己种不好。”
许曼蹲下来,和她一起把种子埋进土里:“你忘了?沈亦臻说过,向日葵很坚强,只要有光,就能发芽。”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光伏站的面板在远处闪着光,电缆把电流送进花田旁的灌溉系统,喷头均匀地洒着水,落在新翻的土地上,冒起细碎的泡。林夏想起沈亦臻说的“科技要和土地做朋友”,原来他早就把光和希望,都种进了这片土地里。
夏天来时,向日葵真的长成了花海。比去年的更高更密,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像一片金色的波浪。林夏和许曼坐在花田里,翻着新的日记本,里面记满了光伏站的日常:“3月15日,储能系统效率提升了5%”“4月20日,孩子们学会了用太阳能计算器”“5月8日,老阿妈家的电视能收到10个频道了”。
许曼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这里写着‘沈亦臻,今天的光很亮’,他肯定听见了。”林夏望着远处的光伏站,蓝色的面板在阳光下泛着光,突然觉得那些光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了沈亦臻的样子,正对着她笑。
有天夜里,林夏被雷声惊醒。窗外狂风大作,雨点砸在光伏板上,噼啪作响。她爬起来打开监控屏幕,看见面板在风雨中摇晃,心一下子揪紧了。突然想起沈亦臻手册里写的:“雷雨天气,要检查支架的固定螺丝。”
她抓起雨衣就往外跑,许曼在身后喊:“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里,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流,模糊了视线。检查到中间排的面板时,林夏发现有块支架松了,她伸手去拧螺丝,却被风灌得站不稳。
就在这时,许曼突然喊:“你看!”林夏抬头,看见远处的观测台亮着灯,有个小小的身影在上面晃动——是藏区的小姑娘,她正举着太阳能手电筒,照着她们的方向。手电筒的光在风雨中忽明忽暗,却像个坚定的坐标。
“她肯定是担心我们。”许曼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林夏握紧手里的扳手,突然觉得浑身都是劲。她们很快修好了支架,回到木屋时,浑身都湿透了。小姑娘已经在屋里等着,手里捧着两杯热姜茶,说:“阿爸说喝了这个不感冒。”
林夏喝着姜茶,看着窗外渐渐平息的风雨,突然发现光伏站的指示灯还在亮着,绿光一闪一闪的,像沈亦臻在说“没事了”。
秋天到来时,许曼要回去了。临走前,她们在观测台埋下个时间胶囊,里面放着沈亦臻的日记本、刻字的太阳能板,还有她们新写的信。小姑娘非要把自己的太阳能手电筒放进去,说:“等十年后挖出来,它肯定还能亮。”
林夏笑着答应,看着许曼的车消失在山路尽头,突然觉得心里很满。她回到木屋,翻开新的日记本,写下:“许曼走了,她说明年带实验室的学生来参观。孩子们开始学英语了,说要给远方的朋友写信,告诉他们这里的光有多亮。”
写到这里,她听见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跑出去一看,发现他们正围着辆太阳能玩具车,车身上贴着张照片,是沈亦臻的笑脸。小姑娘举着车跑过来,说:“我们把沈哥哥的照片贴上了,这样他就能和我们一起玩了。”
林夏蹲下来,看着照片里沈亦臻的笑,突然觉得眼眶湿了。风穿过向日葵花田,花盘互相碰撞的声音,像无数只手在轻轻鼓掌。
冬天再次降临的时候,林夏收到了个包裹,是许曼寄来的,里面是件太阳能加热马甲,说是实验室的新成果。“沈亦臻的研究数据派上用场了,”许曼在信里写,“这马甲能自动调节温度,你在阿勒泰过冬肯定用得上。”
林夏穿上马甲,按开开关,暖流很快传遍全身,像沈亦臻的怀抱那样暖。她走到观测台,看着被雪覆盖的光伏站,蓝色的面板在雪地里露出边角,像块块蓝宝石。远处的牧民家亮着灯,隐约能听见电视里的歌声,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那首《光里的我们》。
她从包里拿出新的日记本,坐在观测台的角落里,借着太阳能台灯的光写:“今天的雪很大,但光伏站很稳定。许曼寄来的马甲很暖,好像你就在身边。我突然明白,你留下的不只是光,还有让我们好好生活的勇气。”
台灯的暖光落在纸页上,把“沈亦臻”三个字照得很亮。林夏合上日记本,抬头望向星空,星星落在光伏板上,像撒了把碎钻。她仿佛看见沈亦臻站在星光里,朝她伸出手,掌心带着药膏味,笑着说:“夏夏,你看,我们的光,亮了很久很久。”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向日葵的余香,混着光伏板的金属味,像他从未离开。林夏握紧手里的日记本,知道明年春天,当向日葵再次开花时,她会带着新的故事回来,告诉他这里的每一缕光,都在好好地照亮着生活,就像他希望的那样。
而那些刻在光伏板上的名字,写在日记本里的思念,种在土地里的种子,会和光一起,岁岁年年,永不熄灭。
开春后的第一个晴天,林夏在花田边翻土时,铁锹碰到了硬物。她蹲下身拨开浮土,发现是块边缘磨损的太阳能板碎片,背面隐约能看见“沈”字的刻痕——是去年冬天风雪太大,从观测台角落震落的那一块。
她把碎片揣进兜里,去光伏站巡检时特意绕到观测台。角落里的日记本还摊开着,去年秋天写下的最后一行字被雨水洇了边:“今天孩子们用太阳能打印机印了合照,我的身边留着你的位置。”风从窗缝钻进来,纸页哗啦啦地翻,停在夹着向日葵花瓣的那一页,是沈亦臻住院时她偷偷放进去的,如今已经干成了透明的金。
“该换本新日记了。”林夏轻声说,指尖拂过纸页上淡淡的药味,突然想起沈亦臻总爱把用过的笔记本收在木屋的铁皮柜里,说“等老了就翻出来看,像在数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她转身往木屋走,路过光伏板阵列时,看见藏区的小姑娘正踮脚往面板上贴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张画,画里的太阳长着笑脸,下面写着“沈哥哥的光”。
“老师说,贴在这儿,太阳就能看见沈哥哥了。”小姑娘仰起脸,鼻尖沾着颜料,“我画了好多张,要贴满整个光伏站。”林夏蹲下来帮她抚平画角,颜料蹭在手上,暖黄的、橙红的,像向日葵花盘的颜色。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他们正抬着块新的太阳能板往支架上放,板面上用马克笔写着“林夏姐姐的向日葵”,歪歪扭扭的字迹里,藏着他们偷偷练了很久的笔画。
木屋的铁皮柜里,沈亦臻的笔记本已经堆到了顶层。林夏抽出最底下那本,封面是她当年送他的生日礼物,印着片蓝色的光伏板。翻开第一页,是他刚读研时写的:“今天遇见个师妹,蹲在实验室拆旧面板,手指被划了道口子还笑,说‘这块板还能救’,像株倔强的向日葵。”她的指尖顿在“向日葵”三个字上,突然想起那天沈亦臻递来的创可贴,包装上印着小熊图案,他红着脸说“顺路买的,不喜欢就扔了”。
窗外的太阳能台灯转了个方向,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纸页上,把字迹照得发烫。林夏拿出新日记本,在扉页画了株向日葵,花盘朝着光伏站的方向。刚写下日期,手机就响了,是许曼发来的视频,镜头里是实验室的新成员,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围着沈亦臻的研究手稿,眼睛亮得像当年的他们。
“这是沈老师设计的防冻涂层配方,”许曼指着屏幕里的公式,声音带着骄傲,“孩子们说要拿它去参加创新创业大赛,给阿勒泰的光伏站升级。”林夏看见手稿角落里有行小字,是沈亦臻后来补的:“夏夏怕冷,涂层要再加三层。”她捂住嘴才没让哽咽声传出去,许曼却在那头笑了:“你看,他到最后都记着你。”
挂了电话,林夏抱着日记本去了向日葵地。去年埋下的种子已经冒出绿芽,最矮的那株旁边,新播的种子也发了芽,一高一矮依偎着,像两个牵手的影子。她把那块太阳能板碎片埋在土里,碎片上的“沈”字朝上,像枚小小的印章,盖在他们共同守护的土地上。
初夏的雨来得缠绵,林夏坐在木屋的窗边看雨,手里转着沈亦臻的太阳能钥匙扣。雨珠敲在光伏板上,汇成细流往下淌,在面板背面冲出浅浅的沟,却没冲淡那些刻字。她想起沈亦臻手册里写的“面板倾角55度最佳,雨水能顺着坡度冲掉灰尘”,原来他连下雨都算计好了,像个永远不会缺席的守护者。
夜里雨停了,林夏被窗外的光惊醒。推开门看见整片光伏站都亮着,不是电流计的指示灯,而是孩子们挂在支架上的太阳能串灯,红的、黄的、蓝的,像串起了整片星空。小姑娘举着串灯跑过来,辫子上的水珠甩成了星子:“我们给沈哥哥挂的,老师说雨天他容易想家。”
林夏望着那些跳动的光,突然发现每盏灯上都贴着小纸条,有的写着“沈哥哥今天的光很暖”,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最末那盏灯上,贴着片干向日葵花瓣,和她夹在日记本里的那片一模一样。
入夏时,光伏站迎来了第一批参观者,是许曼带的学生。孩子们围着年轻人问东问西,指着面板上的刻字说“这是沈哥哥的名字”,有个戴眼镜的男生蹲下来摸刻痕,突然红了眼:“沈老师的论文里写过,光伏板的刻痕会随着时间氧化,但爱不会。”
林夏站在观测台往下看,看见许曼正在给学生们讲沈亦臻设计的储能系统,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她想起沈亦臻曾说“等我们老了,就让年轻人接着干”,原来有些传承,真的能穿越时光。
学生们走时,在观测台的墙上贴了张合照,照片里每个人都比着“耶”,最中间留着个空位,旁边写着“沈老师的位置”。林夏把照片框起来,挂在沈亦臻的日记本旁边,风吹过的时候,相框和笔记本一起轻轻晃,像在互相打招呼。
秋天的第一个周末,牧民们在光伏站旁办了丰收节。老阿妈端来新烤的馕,上面撒着向日葵籽,说是用沈亦臻种的那株结的瓜子做的。“这籽特别饱满,”老阿妈笑得满脸皱纹,“就像沈先生说的,好种子才能长出好庄稼。”林夏咬了口馕,瓜子的香混着麦香在嘴里散开,突然想起沈亦臻住院时总念叨“等回去了,要种一片向日葵,让瓜子堆满木屋”。
孩子们举着太阳能灯笼在人群里跑,灯笼上的图案换了新的,是林夏教他们画的光伏站,蓝色的面板上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写着“林”,一个写着“沈”。小姑娘跑过来,把灯笼塞到林夏手里:“姐姐,你看,你们永远在一起。”
林夏握着发烫的灯笼,看见远处的电流计又在跳,数字稳稳的,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歌。她突然想给沈亦臻写封信,就写在新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今天的馕很好吃,瓜子比去年更甜了。许曼的学生说要给光伏站装智能监测系统,以后我就不用总爬梯子了。孩子们学会了画光伏板,说要寄给城里的小朋友,告诉他们光的故事。
沈亦臻,你看,我们的光不仅亮着,还长出了新的光。
我好像越来越像你了,会对着光伏板说话,会在手册上记满琐碎的事,会在看到向日葵时忍不住笑。他们说我身上有你的影子,其实我知道,是你住进了我的影子里,陪我走过每个日出日落。
明年春天,我想在观测台旁边种棵树,就种你最喜欢的白杨树,让它替我们看着这片光,一年又一年。”
写完信,林夏把日记本合上,放在观测台的角落里。夕阳正慢慢往下沉,把光伏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条通往远方的路。她看见藏区的小姑娘正在给新栽的白杨树苗浇水,太阳能水壶在她手里闪着光,水壶上刻着的“沈哥哥的光”,被夕阳照得金灿灿的。
“姐姐,老师说树长大了,就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小姑娘朝她喊,“到时候沈哥哥在天上,也能看见我们了!”
林夏朝她挥手,风穿过花海,向日葵的叶子沙沙响,像沈亦臻在说“我看见你们了”。远处的电流计还在跳,数字稳稳的,像时光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陪着这片土地上的光,岁岁年年,永不落幕。
木屋的窗台上,太阳能台灯又亮了,暖黄的光透过玻璃落在日记本上,把“沈亦臻”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晰。林夏知道,明天醒来,她会像往常一样翻开新的一页,写下这里的光,这里的人,这里永不消散的思念——因为有些离开,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着。
就像沈亦臻说的,光伏板的寿命是25年,但光的寿命,是永远。
第一场雪落下时,林夏正在木屋的壁炉前整理沈亦臻的手册。新版的智能监测系统已经安装完成,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替代了从前手写的巡检记录,但她还是习惯翻开泛黄的纸页,指尖划过他标注的每处细节——某处螺丝要选防锈型号,某块面板倾角需微调3度,字里行间的认真,像他从未离开过操作台。
窗外的光伏站被雪覆盖,蓝色面板在积雪下透出微光,像沉在水底的星群。林夏裹紧太阳能加热马甲,忽然想起沈亦臻总说“阿勒泰的雪会反光,光伏板冬天效率更高”。她打开监测屏幕,果然看见储能电量在缓缓上涨,数字跳得轻快,像他从前算对数据时弯起的嘴角。
傍晚收到许曼的消息,说实验室给光伏站寄了批新设备,是带温度感应的除雪机器人。“孩子们改了程序,”许曼发来回执单的照片,“机器人遇到面板上的刻字会自动减速,说怕碰坏沈老师的笔迹。”林夏盯着照片里“沈哥哥的光”那行字,突然发现孩子们把刻痕描成了金色,在雪光里亮得耀眼。
夜里起了风,雪粒打在窗上噼啪作响。林夏被冻醒时,发现太阳能台灯的光弱了些,大概是积雪挡住了白天的日照。她摸黑走到窗边,却看见观测台亮着盏灯,暖黄的光晕穿透风雪——是藏区的小姑娘,她裹着厚厚的棉袄,正用刷子给台灯的太阳能板扫雪。
“阿爸说灯灭了,沈哥哥会找不到家。”小姑娘看见她,睫毛上的雪粒簌簌往下掉,手里的刷子还在不停挥动。林夏走过去接过刷子,两人并排蹲在雪地里,台灯的光映着她们呵出的白气,像两朵小小的云。
开春后,白杨树抽出了新芽。林夏在树下埋了个太阳能传感器,能监测土壤湿度和光照。她对着树干轻声说:“沈亦臻,你的树活了,比去年长高了半米。”风拂过枝头,新叶沙沙响,像他在回应“长得真快”。
观测台的墙上又多了几张照片,有孩子们在光伏站前的合影,有许曼带学生检修设备的侧影,最显眼的是张航拍图,蓝色面板拼成的“光”字在草原上铺开,旁边用向日葵花田围出个心形。林夏把新日记本里的纸页撕下来,写上日期贴在照片旁,像在给时光盖邮戳。
初夏的雨连下了三天,林夏担心面板受潮,撑着伞去巡检。走到中间排时,看见块面板的刻字被雨水泡得发胀,是沈亦臻刻的“夏”字,笔画里嵌着的泥沙被冲出来,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原来他刻了两遍,第一遍不满意,又重重描了次,边缘的木屑至今还带着韧劲。
她蹲下来用布擦拭,指尖触到凹凸的笔画,突然想起他住院时练字的样子。化疗后手抖得握不住笔,他就用橡皮筋把笔绑在手上,对着字帖一遍遍写她的名字,废纸篓里的纸团堆得像小山,每张纸上的“夏”字都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不肯认输的劲。
“还在呢。”林夏对着面板轻声说,雨珠顺着刻痕往下流,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映着光伏板的蓝,像片迷你的海。
七月的向日葵开得最盛时,来了群特殊的参观者。是城里的盲人学校,孩子们用手摸光伏板上的刻字,用耳朵听电流流过电缆的嗡鸣。“这是光的声音吗?”有个小男孩仰起脸,睫毛很长。林夏握住他的手放在面板上:“是,也是沈哥哥在说话。”
小姑娘跑过来,把太阳能风铃挂在孩子们手上。铃铛被阳光晒得发烫,风吹过时发出清脆的响。“沈哥哥说,光不仅能看见,还能听见、摸到。”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在播撒光的种子。
盲人学校的老师要离开时,送给光伏站面锦旗,上面绣着“触摸得到的光”。林夏把锦旗挂在观测台,和沈亦臻的日记本并排,风过时,锦旗的流苏扫过纸页,沙沙声像在翻书。
秋天收向日葵时,孩子们发明了新玩法,把花盘插在光伏板的支架上,蓝色的海面上顿时浮起片金色的浪。林夏坐在白杨树下翻日记,看见去年写下的“要种满整个山坡”,如今真的实现了。她摘下颗最饱满的瓜子,埋在树根下,像在给时光埋下个约定。
许曼带着学生来参加丰收节,带来台3D打印机,现场给孩子们打印太阳能小模型。“用的是沈老师优化过的材料配方,”许曼指着模型上的向日葵纹路,“能自动追踪阳光,就像他当年想的那样。”林夏看着模型在阳光下转动,突然发现方向总对着观测台,像在朝拜某个信仰。
夜里的篝火晚会,孩子们举着模型跳舞,火光映着他们脸上的笑,和沈亦臻当年的神情重叠。老阿妈端来新酿的马奶酒,酒杯里浮着片向日葵花瓣:“敬沈先生,敬光。”林夏举杯时,看见酒液里自己的倒影,眼角有了细纹,却比从前更亮。
入冬前,林夏给白杨树缠上了保温棉。传感器显示土壤里的湿度刚好,她摸着树干上鼓起的年轮,突然觉得这棵树像本活的日记,每圈纹路里都藏着故事——有雪夜里的台灯,有雨水中的刻字,有孩子们的笑声,还有她没说出口的思念。
观测台的时间胶囊旁,多了串太阳能灯串,是孩子们新挂的。夜里亮起来时,能照亮胶囊上的字:“给十年后的我们——光还在,我们也在。”林夏站在灯下,看见自己的影子和树影叠在一起,很长,很暖,像有人从身后轻轻拥住她。
新日记本快写完时,林夏在最后一页画了张图,光伏站的蓝色面板旁,白杨树长得很高,树下的向日葵花田铺向天边,观测台的灯亮着,门口的两个人影手牵着手。她在图旁写:“沈亦臻,今年的光比去年更亮了。我好像终于明白,你不是变成了光,而是让我们都活成了光的样子。”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光伏站的指示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在眨眼睛。林夏合上日记本,放在旧日记旁边,两本日记的封面都是向日葵,新的那本,花瓣上落了片真的向日葵干枯花瓣,是从沈亦臻种的那株上摘下来的。
她走到窗边,看见白杨树的枝桠在雪光里伸展,像在拥抱这片土地。远处的电流计还在跳,数字稳稳的,像首写不完的诗,每个字都在说:
光会记得,我们也会记得。
岁岁年年,永不相忘。
雪停后的清晨,林夏踩着积雪去观测台。太阳能传感器在白杨树下闪着绿光,数据显示土壤温度刚好——是沈亦臻手册里记的最佳数值。她蹲下来拍掉传感器上的雪,发现树干上多了道新刻痕,是小姑娘昨天偷偷刻的,歪歪扭扭的“光”字,旁边画着个小小的太阳。
“姐姐,老师说树会带着字长高。”小姑娘从身后跑过来,手里捧着块太阳能充电宝,“这个给你,阿爸说冬天手机容易没电。”林夏接过充电宝,触感温热,背面贴着片晒干的向日葵花瓣,和她夹在日记本里的那片纹路重合。
回到木屋时,窗台上的台灯换了新电池。是许曼寄来的,附言说“实验室改良了储能技术,能撑过整个冬天”。林夏旋开灯座,发现里面藏着张便签,是许曼模仿沈亦臻的笔迹写的:“夏夏,别总熬夜改数据。”她对着便签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意。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木屋,落在摊开的新日记本上。最新一页写着:“今天给白杨树干了枝,它的影子在光伏板上晃,像你从前在实验室里转圈的样子。孩子们用太阳能板拼了个‘家’字,说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家。”
笔尖顿在纸面,林夏望着窗外。光伏站的积雪正在融化,蓝色面板上的水珠折射出虹光,电缆像银线缠绕着草原,把光送进每个升起炊烟的毡房。远处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是用太阳能收音机放的英语课文,稚嫩的嗓音里,藏着沈亦臻说过的“远方”。
她忽然想起沈亦臻刻在光伏板背面的那句话,被风沙磨了又补,如今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光会走很远的路,但总记得出发的地方。”
风掀起窗帘,带着向日葵秸秆的清香。林夏在日记本上补了句:“沈亦臻,我们的光走得很远了,但我知道,它永远记得我们。”
窗外的电流计轻轻跳动,数字稳稳的,像在点头。白杨树上的“光”字在融雪里愈发清晰,仿佛下一秒就会顺着年轮,长成参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