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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

停在十七岁的夏天

(接上文)

回去的路比来时沉了许多。沙粒像是吸饱了月光,踩下去时总带着股拖滞的力,每一步都陷得比白日深。她的红头绳在风里飘,像根不肯安分的火苗,我盯着那抹红,忽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模样——也是这样的月夜,她蹲在阿爷的羊皮帐篷外,正用根枯树枝逗一只断了腿的沙蜥。辫梢系着块蓝布条,是她娘旧头巾上撕下来的,风一吹就贴在晒得黝黑的脸颊上。

“那时候你胆子可小了,”我忍不住开口,沙粒在齿间咯吱作响,“我走过去你就把沙蜥往身后藏,好像我要抢你的宝贝似的。”

她嗤地笑出声,脚步顿了顿。“你才胆小,”声音里裹着气,却没真的恼,“那天你背了捆红柳回来,被蛰了好几个包,还嘴硬说不疼。”

我摸了摸胳膊,仿佛还能摸到那年夏天被沙蜂蛰出的肿包。其实疼得钻心,却看见她盯着我看,就硬是梗着脖子说没事。那时候她刚来营地没多久,阿爷说她是南边绿洲来的,爹娘走了,跟着远房舅舅投奔来的。她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绿布衫,见人就躲,唯独对沙漠里的小活物亲。

“后来那只沙蜥呢?”我问。

“过冬的时候死了,”她的声音低了些,“我把它埋在海子边的红柳树下,还插了根小木棍做记号。第二年去看,木棍被风吹跑了,连土堆都平了。”

风忽然卷着沙粒打在脸上,有点疼。我想起她埋沙蜥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她蹲在地上用手刨沙,指甲缝里全是土,眼泪滴在沙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很快又被风吹平。那时候我才知道,这看起来怯生生的姑娘,心里藏着比沙漠还深的执拗。

营地的灯火已经在远处亮起来,像几颗被遗忘在沙里的星子。阿爷的咳嗽声顺着风飘过来,一下下,像钝刀子割着什么。她脚步快了些,红头绳在夜色里甩得更欢。“阿爷的咳嗽又重了,”她回头看我,眼里蒙着层雾,“白天晒了太阳还好,一到夜里就犯。”

我嗯了一声,心里沉甸甸的。阿爷是营地里最老的驼夫,年轻时走过最远的商路,从宁夏到河西,再到更远的西域。可去年冬天一场大雪,把他困在沙漠里三天三夜,回来就落了病根,骆驼也卖了大半,如今只能靠着几个年轻后生接济。

帐篷的毡帘被风吹得啪啪响,她伸手掀开,一股混合着草药和羊毛的热气涌出来。阿爷正坐在毡子上,背靠着卷起的毡毯,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烟杆,看见我们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

“跑哪去了?”他的声音沙哑,像被沙砾磨过,“药罐子都快熬干了。”

她快步走过去,拿起灶台上的陶壶,往阿爷手边的粗瓷碗里倒了些温水,又从挂在帐篷壁上的布包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奶疙瘩。“去沙丘上坐了坐,”她把奶疙瘩递到阿爷手里,“王婶给的,说您吃了润嗓子。”

阿爷捏起一块奶疙瘩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我。“小子,”他忽然开口,目光像钩子,“你阿爸是不是又跟你说,让你开春跟商队走?”

我心里一紧,点了点头。阿爸是营地里的猎户,前阵子跟着商队去了趟中卫,回来就说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好,说我要是总守在沙漠里,这辈子都没出息。

“别听他的。”阿爷猛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她赶紧拍着阿爷的背,眉头拧成了疙瘩。好一会儿,阿爷才缓过来,喘着气说:“这沙漠看着无情,其实最护人。外面的世界……水是甜的,饭是香的,可人心比沙砾还糙,一不小心就被硌得淌血。”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帐篷顶上的破洞。月光从破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像块被人遗忘的碎银。

“阿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我想跟商队走。”

阿爷手里的烟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不认识眼前的孙女。“你说啥?”

“我说,开春我想跟商队去中卫,”她的声音抖了抖,却没低头,“我听说那里有学堂,我想去念书。”

帐篷里一下子静了,只有风刮过帐篷的呜呜声。阿爷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脸憋得通红,好半天才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忘了你爹娘是怎么没的?他们就是为了走出沙漠,才死在半路上的!你也要步他们的后尘?”

“他们是遇到了沙暴,不是因为走出沙漠!”她的声音突然拔高,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您总说外面不好,可您连中卫城的门都没踏进去过!您怎么知道不好?”

“我……”阿爷被噎得说不出话,猛地一拍大腿,“我是你阿爷!我说不好就是不好!”

她咬着嘴唇,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却硬是没哭出声。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

“阿爷,”我捡起地上的烟杆,递到阿爷手里,“她想去就让她去吧。我跟她一起走,我会照顾她的。”

阿爷接过烟杆,狠狠往地上一磕,烟锅里的烟灰簌簌往下掉。“你也想走?”他盯着我,眼睛里像是燃着怒火,“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想着往外跑,就忘了这沙漠是怎么养你们的!”

“我们没忘,”我望着阿爷,认真地说,“就是因为没忘,才想出去看看。等我们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就回来。到时候,我给您讲中卫的城墙有多高,她给您念学堂里的书。”

阿爷没说话,只是拿起烟杆,在帐篷壁上一下下磕着,磕得帐篷都跟着抖。她低着头,眼泪把衣襟洇湿了一大片。月光从破洞里漏进来,照亮了她辫梢的红头绳,红得像团火。

那天夜里,我躺在自己的帐篷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的风刮得更紧了,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扯帐篷的毡布。我想起阿爷发红的眼睛,想起她掉眼泪的模样,心里乱得像团麻。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帘被轻轻掀开,一道影子溜了进来。我借着月光一看,是她。她手里拿着个布包,走到我身边坐下,把布包往我怀里一塞。“给你的。”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针脚密密的,鞋面上还绣着朵小小的沙枣花。“你啥时候做的?”我惊讶地问。

“攒了好几天的碎布,”她低下头,声音小小的,“知道你要跟商队走,路上穿布鞋比穿皮靴舒服。”

我捏着布鞋,心里暖烘烘的。鞋面上的沙枣花绣得歪歪扭扭的,却比我见过的任何花的好看。“你也会跟我一起走的,对吗?”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声音里带着哭腔,“等阿爷气消了,我就跟他说清楚。我一定要去学堂念书,我要知道沙漠外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把布鞋重新包好,放进怀里,紧紧贴着胸口。“等我们到了中卫,”我说,“第一件事就去看城墙。听说中卫的城墙是用黄土夯的,比咱们营地的瞭望塔还高。”

“还要去看海子,”她的声音亮了些,“我听王婶说,中卫有很大很大的海子,水是蓝的,里面还有好多鱼。”

“还要去吃凉粉,”我说,“阿爸说中卫的凉粉滑溜溜的,浇上辣椒油,好吃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好像已经走在了去中卫的路上。月光从破洞里漏进来,在我们之间铺了条银色的路,风还在外面刮着,却好像没那么冷了。

开春的时候,商队真的来了。驼铃声从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像串在风里的珠子。我和她背着包袱,站在营地门口,阿爷站在帐篷前,背着手,脸拉得老长。

“阿爷,我们走了。”她说,声音有点抖。

阿爷没看她,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扔给我。我打开一看,是块玉佩,上面刻着只骆驼,雕工不算精细,却很温润。“这是我年轻时从一个西域商人手里换的,”阿爷的声音闷闷的,“戴着它,能保平安。”

我把玉佩塞进她手里,“你戴着。”

她捏着玉佩,眼泪又掉了下来。“阿爷,我们会回来的。”

阿爷哼了一声,转身走进帐篷,毡帘“啪”地一声甩上了。

商队的驼夫在催了,我们跟着商队慢慢往前走。我回头看了一眼,营地越来越小,阿爷的帐篷像个小小的土堆。她也回头看,辫梢的红头绳在风里飘,像根扯不断的线。

驼铃声在沙漠里响着,我们的脚印留在沙上,很快又被风吹平。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是吹不走的。就像她鞋面上的沙枣花,像阿爷给的玉佩,像我们说过的话,像这片养育了我们的沙漠。

走了很远很远,她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指着前面。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绿。“你看,”她的声音里带着惊喜,“是绿洲!”

我笑了,心里忽然很笃定。不管沙漠的尽头是什么,只要我们一起走,就一定能走到。

(后续可围绕抵达中卫后的生活展开,比如她进入学堂后的学习经历、遇到的困难与成长,“我”在陌生环境中的适应与打拼,两人在异乡相互扶持的点滴,以及对沙漠和阿爷的思念。同时,可以设置一些冲突,如学业上的挑战、生活的窘迫、是否返乡的抉择等,让故事更丰富。例如,她可能因基础薄弱跟不上学堂进度而自卑,“我”则可能在打工时遭遇欺负,两人在彼此的鼓励中重新振作;阿爷的身体状况传来消息,让他们陷入回乡照顾与留在异乡追求梦想的矛盾中……通过这些情节,展现他们在成长路上的挣扎与坚守,以及沙漠赋予他们的坚韧品格如何支撑他们面对外面的世界。由于篇幅所限,此处先呈现到离开沙漠的节点

(接上文)

驼队走进那片绿洲时,空气里忽然多了水汽。沙枣花正开得热闹,细碎的白花缀在枝头,香气像浸了蜜的水,顺着风往人骨头缝里钻。她站在一棵沙枣树下,仰头看着那些花,辫梢的红头绳缠在枝桠上,扯了好几下才拽出来。

“原来沙枣树到了春天,真的会开花。”她指尖沾着点花瓣的白,眼里亮闪闪的,“以前在营地,总等不到它开花就被风沙打落了。”

商队的老把头听见了,嘿嘿笑:“这算啥?到了中卫城,四月里满城都是梨花,白得能晃瞎眼。”

她把红头绳重新系好,转身时撞进我怀里。我扶着她的肩膀,才发现她手里攥着片沙枣花瓣,已经被捏得发皱。“等我们回来,”她轻声说,“一定要让阿爷看看沙枣花的样子。”

走了十二天,终于看见中卫的城墙。黄土夯成的墙垛子在夕阳里泛着金红,像条趴在地上的巨龙。驼队在城门外排队,守城的兵卒挨个盘问,手里的长矛在地上戳出笃笃的响。她把脸埋在我的后背,红头绳从我的胳膊底下钻出来,被风刮得直抽我的脖子。

“别怕,”我回头跟她说,“老把头说城里的官老爷不欺负老实人。”

进了城,才算知道什么叫“外面的世界”。青石板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两旁的土坯房挤挤挨挨,门帘上绣着花,窗台上摆着盆栽,连风里都飘着油饼的香。穿短褂的货郎摇着拨浪鼓,戴头巾的媳妇挎着竹篮,还有穿长衫的先生,手里捏着书卷,走路都带风。

她紧紧攥着我的衣角,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受惊的小兽。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跑过,手里举着串糖葫芦,红得像团火。她盯着那串糖葫芦,直到人家跑远了,才小声问:“那是什么?红通通的。”

“糖葫芦,”我挠挠头,“阿爸说过,是用山里的红果子做的,裹着糖,甜得很。”

她舔了舔嘴唇,没再说话。老把头把我们领到城南的一处院子,说是他相熟的人家,能给我们腾两间柴房住。房东是个瘸腿的老木匠,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见了我们只是点点头,继续刨他的木头,木屑飞起来,像群白蝴蝶。

柴房很小,却比阿爷的帐篷亮堂。墙角堆着些劈好的柴,闻着有松脂的香。她把包袱打开,拿出阿爷给的玉佩,用红绳系好,挂在脖子上,又把那双绣着沙枣花的布鞋摆在床头,摆得端端正正。

“我明天就去打听学堂的事。”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睛里全是劲儿。

我应着,心里却发慌。老把头说帮我在粮铺找了个活,管吃管住,一个月给两百文钱。可我看着城里来来往往的人,听着他们嘴里那些绕弯的话,总觉得自己像粒没处落的沙。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老把头给的地址往粮铺走。路过街角时,看见她蹲在墙根下,手里捏着块石头,正往地上画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她画的是沙漠里的沙丘,一道一道的,像真的一样。

“不去学堂了?”我问。

她抬头看我,眼里有点红:“学堂的先生说,要交束脩,还要有保人。我……我啥都没有。”

我摸了摸怀里的钱袋,里面只有老把头预支的五十文钱。“我去跟粮铺掌柜说说,能不能先预支些工钱。”

她摇摇头,把地上的画用脚抹掉:“没用的。先生说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就算交了束脩,也跟不上课业。”

我蹲下来,看着她沾了尘土的脸。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里的光。“那我教你,”我说,“我阿爸识几个字,他教过我。咱们先从名字开始,你的‘宁’,我的‘远’。”

她忽然笑了,伸手在我手心里写了个“宁”字,指尖软软的,带着点柴草的糙。“这个我会,”她说,“你刻在石头上的那个,我早就记住了。”

粮铺的活计比想象中累。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扫院子、扛粮袋,掌柜的是个精瘦的老头,眼睛像秤星,盯着你干活,连歇口气都要嘟囔半天。有天下雨,我踩着梯子上房修漏雨的瓦,脚下一滑摔了下来,后腰磕在石磨上,疼得直冒冷汗。

掌柜的站在旁边骂:“毛手毛脚的,这点活都干不好,还想拿工钱?”

我咬着牙爬起来,正想辩解,忽然看见院门口站着个人。她手里拎着个布包,红头绳湿淋淋地贴在脸上,看见我后腰的淤青,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是我哥,”她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亮了好几倍,“他今天不舒服,这活我替他干。”

没等掌柜的反应过来,她已经踩着梯子往上爬。雨点子打在她身上,把粗布衫浇得透湿,贴在背上,能看见细细的骨头。我赶紧喊她下来,她却头也不回:“你歇着,我能行。”

那天她替我把活全干了。晚上回到柴房,她从布包里掏出个瓦罐,里面是熬好的草药,黑乎乎的,闻着有点苦。“我问药铺的先生要的方子,”她把草药倒在碗里,用筷子搅了搅,“说治跌打损伤最管用。”

我看着那碗草药,忽然想起沙漠里的夜晚。她也是这样,蹲在阿爷的帐篷外,用破碗给沙蜥喂水,眼神里的认真,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去哪弄的钱买药?”我问。

她低下头,抠着衣角:“我帮隔壁的张婶缝补衣裳,她给了我几十个铜板。”

我把碗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下去。草药很苦,可咽下去的时候,心里却甜得发慌。“等我发了工钱,”我说,“就带你去买糖葫芦,买两串,一串你吃,一串我看着。”

她被逗笑了,眼角的泪珠子滚下来,落在手背上,像颗碎掉的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我在粮铺干活,她帮人缝补浆洗,晚上就在柴房里,就着油灯学认字。我把阿爸教我的那些字写在草纸上,她用烧焦的木棍跟着描,常常写着写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嘴角还沾着墨痕。

有天我回来,看见柴房里多了盆花。是株仙人掌,栽在破瓦罐里,浑身是刺,却顶着个小小的花苞。“我从城墙根挖的,”她指着花苞,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在石头缝里都能开花。”

我看着那株仙人掌,忽然觉得,我们就像这花。不管在哪,只要扎下根,就能活下去。

秋末的时候,粮铺掌柜的儿子娶媳妇,要请戏班来唱三天戏。掌柜的让我去戏班跑腿,说回来给我加钱。我去的时候,戏班正在搭台子,锣鼓敲得震天响。有个穿水红戏服的姑娘正在吊嗓子,声音又高又亮,像能穿透云层。

她站在台下看,眼睛都看直了。我碰了碰她的胳膊,才发现她手里攥着块布,上面绣了半朵花,针脚比以前匀整多了。“等我学会了绣花,”她轻声说,“就绣件戏服给你看,比这个还好看。”

那天晚上,她把那半朵花绣完了。是朵沙枣花,比鞋面上的那朵规整多了,花瓣上还绣了只小虫子,像只正在采蜜的蜂。“先生说,下个月学堂要招插班生,”她把绣花布叠好,放进包袱里,“我想去试试。”

“好啊,”我说,“我陪你去。”

她却摇了摇头:“你要干活。我自己去就行,要是真能考上,我就把每天学的东西记下来,回来教你。”

考试那天,她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衫,是用她攒了很久的钱买的布料。我送她到学堂门口,看见好多穿长衫的孩子,手里捧着书卷,一个个斯斯文文的。她站在人群里,显得有点矮,红头绳在一堆青布、白布中间,红得像团跳动的火。

“别紧张,”我帮她理了理衣领,“你写的字,比谁都好看。”

她点点头,攥了攥手心,转身往学堂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我,眼睛里闪着光,像那年沙漠里的月光。

等她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了。她手里捏着张纸,跑得飞快,红头绳在风里飘,像条追着自己尾巴的小狗。“我考上了!”她扑进我怀里,声音抖得厉害,“先生说我写的字有灵气,让我下个月就来上学!”

我接过那张纸,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宁丫头。字是先生写的,笔锋很俊,可我觉得,不如她用烧焦的木棍写在草纸上的好看。

那天我们没回柴房,在街上转了很久。她拉着我,从这条街跑到那条街,看布店门口挂着的花布,看杂货铺里摆着的小泥人,看说书先生桌子上的醒木。路过卖糖葫芦的摊子时,我掏出钱买了两串,她咬了一口,糖渣沾在嘴角,笑得像个孩子。

“你看,”她指着天边的晚霞,红得像团火,“就像沙漠里的落日,对吧?”

我看着她被晚霞染红的脸,忽然觉得,不管走多远,我们心里都揣着片沙漠。那里有月光,有沙粒,有阿爷的咳嗽声,还有永远吹不散的驼铃声。

学堂的日子并不轻松。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帮人缝完衣裳再去上课,下午放学还要赶回来做晚饭,常常学到深夜。有次我起夜,看见她还在油灯下背书,眼睛熬得通红,手里的书卷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别熬了,”我说,“明天再学吧。”

她摇摇头,把书卷往我面前凑:“你看这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写的是不是咱们的沙漠?”

我不认得上边的字,却觉得那句子像幅画,就在眼前铺展开来。“是,”我说,“比咱们看到的还好看。”

她笑了,用手指点着那个“漠”字:“先生说,这个字念‘漠’,就是沙漠的意思。以后我要认识更多的字,把沙漠里的事都写下来。”

开春的时候,阿爷托商队带了信来。信是用炭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只有十几个字:“身体安好,勿念。沙枣花开了。”

她把信贴在脸上,眼泪掉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痕。“我们回去看看吧,”她说,“我想阿爷了。”

我跟掌柜的请了假,买了两斤点心,还有块花布,是她挑的,说给阿爷做件新褂子。走在回沙漠的路上,才发现离开不过一年,却好像过了很久。沙丘还是那些沙丘,风还是那阵风,可走在上面,脚步却比来时轻了许多。

远远看见营地的帐篷,她忽然跑了起来。红头绳在风里飘,像条归巢的鸟。阿爷正坐在帐篷前,手里编着驼绳,看见我们,手里的绳子“啪”地掉在地上。

“阿爷!”她扑过去,抱住阿爷的脖子。

阿爷的头发又白了些,背也更驼了,可眼睛里的光,却比去年亮了。他拍着她的背,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树根,一下下,拍得很轻。“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天晚上,我们又坐在沙丘上。沙粒还是那样细,风里还是带着沙枣花的香。她把学堂里学的诗念给阿爷听,阿爷听得直点头,烟杆在手里转来转去。

“还是外面好,”阿爷忽然说,“能让丫头念上书,比守着这片沙子强。”

她笑了,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满了字,还有几幅画,画的是沙漠里的月亮,城墙上的砖,还有粮铺院子里的那株仙人掌。“等我再学两年,”她说,“就回来教营地里的孩子认字。”

我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侧脸,忽然明白,沙漠的尽头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走过的路,看过的景,还有心里揣着的那点念想。就像这沙子,抓不住,却能陪我们走很远很远。

风又起了,带着沙粒,轻轻拂过脸颊。她的红头绳在风里飘,像根系着过去和未来的线,一头拴着沙漠的月亮,一头拴着城里的星光。而我们,就在这线中间,一步一步,往前走。

(后续可继续延展:她回到中卫后,在学堂里因“沙漠来的姑娘”身份遭遇嘲笑,却用扎实的学识和坚韧的性格赢得尊重;我在粮铺逐渐站稳脚跟,甚至学了些记账的本事,偶然发现掌柜的克扣工钱,为了维护自己和其他帮工的权益,第一次鼓起勇气与掌柜对峙;两人攒钱买了间小土房,在院子里种上从沙漠带来的沙枣树苗,看着它慢慢长大;阿爷的身体时好时坏,他们时常往返于城乡之间,将城里的药和布料带回沙漠,也将沙漠的故事讲给城里的人听……通过这些日常的琐碎与成长,展现两个年轻人在时代背景下的奋斗与坚守,让沙漠的坚韧与城市的包容在他们身上交织,最终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接上文)

沙枣树苗栽下的第三个春天,抽出了新枝。宁丫头蹲在院子里,用布条把被风吹歪的枝桠绑好,指尖蹭到嫩芽上的绒毛,痒得她缩了缩手。“你看,”她回头朝我笑,阳光落在她眼角的细纹上——这几年操持生计、苦读课业,她眼里的光没淡,却添了几分韧劲,“它比在沙漠里长得快多了。”

我正给窗台上的仙人掌浇水,瓦罐沿结了圈白碱,是去年冬天漏进来的雪水冻的。“在城里不用跟沙暴较劲,自然长得舒坦。”话刚出口,就见她瞪我,赶紧补了句,“但根还是认沙漠的,你看这刺,比城里的花扎手多了。”

她被逗笑了,起身拍掉裤腿上的土。今儿是她去学堂领奖学金的日子,新做的月白布衫领口绣了圈沙枣花边,是她夜里就着油灯绣的。“先生说,这次的奖金能买半套《论语》。”她理了理辫梢的红头绳——这根绳子换过好几回,却总保持着鲜亮的红,像是怕被城里的灰蒙了去,“等我学会了,就教营地里的娃子们念。”

我望着她往巷口走的背影,忽然想起初到中卫那天,她攥着沙枣花瓣站在城墙下的模样。那时她的手还很糙,满是沙漠里刨沙留下的茧,如今却能绣出细密的针脚,能握着毛笔写出端方的字。可骨子里的那点执拗,倒比沙漠里的沙砾还硬。

粮铺的活计早辞了。去年冬天,掌柜的想把发霉的粮食掺进新米里卖给赈灾的官差,被我撞个正着。我把这事捅到了官府,虽没让掌柜的坐牢,却也让他折了本,再不敢克扣工钱。后来老把头介绍我去了商队的货栈,管着清点骆驼和货物的账,日子比在粮铺松快些,工钱也多了三成。

正盘算着月底给阿爷捎些什么,货栈的小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远哥,快去看看吧!宁姑娘在学堂门口被人堵了!”

我心里一紧,抓起墙角的扁担就往外跑。学堂在北街,离货栈隔着三条巷,远远就看见一群穿绸缎衫的孩子围着宁丫头,为首的胖小子正抢她手里的布包——那是装奖学金的布包,我认得,是她用阿爷送的羊毛线绣的边。

“乡巴佬还敢来念书?”胖小子把布包往地上摔,铜板滚出来,在青石板上叮叮当当地跳,“你爹娘是死在沙漠里的吧?难怪一身土腥味!”

宁丫头没捡铜板,也没哭,只是死死盯着胖小子,眼睛亮得吓人。我冲过去把她护在身后,胖小子见了我,梗着脖子喊:“她偷了先生的书!我亲眼看见的!”

“你胡说!”宁丫头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厉害,却字字清晰,“那是先生奖励我的《诗经》,上面有先生的题字!”

这时学堂的先生走了出来,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手里捏着书卷。他看见地上的铜板和宁丫头发红的眼眶,皱了皱眉,问清缘由后,对着胖小子厉声道:“李文翰!你爹是县衙的主簿,就教你这般蛮横?宁丫头的学问比你好十倍,你该向她赔罪!”

胖小子不情不愿地作了个揖,眼里却满是不服。先生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布包递给宁丫头:“别往心里去,学问能治心,也能立身。”

回去的路上,宁丫头一直没说话。走到巷口那棵老槐树下,她突然停下,从布包里掏出那本《诗经》,封面被摔出个角,她用手指一点点抚平,眼泪掉在“关关雎鸠”那行字上。

“我是不是不该来念书?”她问,声音很轻,“他们总说我是沙漠里来的,说我……”

“说你啥?”我打断她,指着货栈院子里那棵沙枣树,“你看它,长在城里,根却扎得比谁都深。那些说闲话的,就像墙头草,风一吹就倒,你跟他们较什么劲?”

她抬头看我,忽然笑了,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你说得对。等我把书念好了,就写篇文章,讲讲沙漠里的事。讲讲阿爷,讲讲沙蜥,讲讲那些在沙暴里救人的驼夫。”

那年秋天,阿爷来了趟中卫。他没骑马,跟着商

(接上文)

阿爷背着个旧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他往院角的竹椅上坐时,我才发现他的腿有些不利索——去年冬天又遇上了沙暴,为了护着营地里的几袋种子,在雪地里跪了半宿。

“阿爷,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宁丫头赶紧去灶房烧水,红头绳在门框上扫来扫去,像只着急的小雀。

阿爷摆摆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布卷,一层层打开,是几块风干的沙鸡肉。“你王婶熏的,说城里买不着这味。”他又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些黄澄澄的沙枣,“今年结得多,甜得很。”

我看着那些沙枣,忽然想起沙漠里的秋天。我们总在沙枣树下铺块毡布,摇着树干,沙枣就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砸在毡布上,像撒了一地的金珠子。

夜里,阿爷跟我睡在西屋。他没像往常那样讲沙漠里的事,只是盯着窗台上的仙人掌看,看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丫头在学堂,是不是受欺负了?”

我心里一惊,才知道他早从商队嘴里听说了北街的事。“没有,”我赶紧说,“先生看重她,同学都佩服她字写得好。”

阿爷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铜烟锅,填上烟丝,却不点。“我年轻的时候,也觉得走出沙漠才算有出息,”他的声音像被沙磨过,“后来你阿爷(指宁丫头的爷爷)死在沙暴里,我才明白,走不走得出去不要紧,要紧的是心里得有片沙——能存住水,也能扛住风。”

我没听懂,却觉得这话像沙漠里的月光,沉甸甸的。

第二天一早,阿爷要走。宁丫头把攒的钱全塞进他帆布包,又往他怀里揣了两个刚蒸的白面馒头。“开春我就回去,”她眼圈红着,“教娃子们认字,给您读《诗经》。”

阿爷点点头,走到院角的沙枣树下,摸了摸新抽的枝桠。“这树,”他忽然说,“别总浇水,沙漠里的树,渴着点才长得壮。”

送阿爷到城门口时,商队的驼铃正响得热闹。阿爷回头看了看宁丫头,又看了看我,忽然笑了:“你们俩,一个像沙枣,一个像骆驼,都是能在苦地里扎根的。”

风从城门洞灌进来,吹起宁丫头的红头绳,也吹起阿爷帆布包上的沙粒。那些沙粒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子。

回去的路上,宁丫头忽然拽住我的胳膊,指着城墙根的裂缝。那里有株野草,顶着朵小小的黄花,在砖石缝里挺得笔直。“你看,”她眼睛亮亮的,“阿爷说得对,不管在哪,只要想扎根,就能活。”

我望着那株野草,又看了看她辫梢的红。忽然觉得,这城里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入夏时,货栈来了批新茶,掌柜让我送些去学堂。远远见宁丫头在廊下教几个穿粗布衫的孩子写字,地上用树枝划着“沙”“枣”“驼”,她念一声,孩子们跟着喊,声音脆得像新抽的柳条。

她抬头看见我,眼里漾起笑,红头绳在风里跳。阳光穿过她发梢,落在地上的字上,那些字仿佛活了过来,正顺着青石板往远处跑,要去寻沙漠里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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