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茶篓站在廊下,看她把树枝递给最小的那个孩子。那孩子攥着树枝的手还在抖,在青石板上歪歪扭扭画了个“沙”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条没力气的蛇。宁丫头蹲下去,握着他的手往回带,“沙子要聚在一块儿才有力气,你看——”她指尖划过石板,细沙簌簌往下落,在字的边缘堆出层毛茸茸的边。
“周大哥怎么来了?”她起身时红头绳扫过我的袖口,带着股新茶的清香。我把茶篓往廊柱边靠了靠,“掌柜说学堂的茶该换了,新到的雨前龙井,让孩子们读书渴了能润润嗓子。”她眼睛亮起来,像浸了水的黑葡萄,“我去烧壶水,咱们泡上尝尝?”
孩子们早围了过来,扒着茶篓边缘往里瞅。最大的那个男孩叫石头,去年跟着逃荒的爹娘来镇上,如今天天扒着学堂的墙根听书。“宁先生,这叶子能吃吗?”他指尖刚要碰到茶叶,又猛地缩回去,粗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
“不能直接吃,但泡了水比糖块还甜。”宁丫头笑着揉他的头发,转身往灶房去。我蹲下来给孩子们讲茶山上的事,说采茶女凌晨就背着竹篓上山,露水打湿裤脚,指尖被茶叶染得发绿。石头听得眼睛都不眨,“周大哥,沙漠里也有茶树吗?”
我愣了愣。地上的“驼”字被风吹得渐渐模糊,像头正往远处走的骆驼。“沙漠里没有茶树,但有驼队会把茶叶运过去。”我捡起树枝在“驼”字旁边画了个背篓,“就像这样,一篓篓茶叶跟着骆驼走,走三个月才能到。”
灶房里传来柴火噼啪声,宁丫头端着紫砂壶出来,壶嘴冒着白气。她把杯子摆成一排,茶汤倒进去时泛起碧绿色的涟漪,“这茶得小口喝,才能尝出清甜味。”孩子们捧着杯子抿嘴的样子,像一群偷喝蜜水的小兽。
石头忽然指着远处的官道喊:“看!骆驼!”我们抬头望去,一队骆驼正慢悠悠地从镇口走过,驼铃叮当响,在石板路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宁丫头把树枝往地上一拍,“咱们今天就学‘路’字!”
她在青石板上划下“路”字,笔画里还带着刚才“沙”“驼”的影子。“路就是人走出来的,”她踩着字的笔画往前走,红头绳在风里飘成条红绸带,“从镇上到沙漠,从沙漠到更远的地方,脚底下的路就像这字,一笔一划都得扎实。”
我看着她的脚印落在“路”字的捺上,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踩着积雪来货栈问有没有关于沙漠的书。那时她辫子上还系着蓝布条,冻得鼻尖通红,“周大哥,我想教孩子们认认外面的世界。”
现在她的红头绳不知被哪个孩子系了朵小雏菊,在发间摇摇晃晃。紫砂壶里的茶续了第三遍,味道淡得像山间的溪水。石头他们已经能用树枝写出歪歪扭扭的“路”字,阳光把他们的影子钉在青石板上,和那些字叠在一起。
“周大哥,你看!”宁丫头举着片茶叶对着太阳照,叶脉像极了地上的路,“这叶子里也藏着路呢。”我忽然明白,那些被她教给孩子们的字,早顺着石板路往镇外跑了,有的跟着骆驼去了沙漠,有的跟着溪水进了山谷,还有的,就藏在孩子们发亮的眼睛里。
货栈的铃铛响了三遍时,我该回去了。宁丫头把剩下的茶叶包好塞进我怀里,“让掌柜尝尝,就说孩子们都爱喝。”孩子们跟着喊“周大哥再见”,声音脆得能敲碎檐角的冰棱。
我走了老远回头,见她还在廊下教孩子们写字。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青石板上的字叠在一起,像条正往远处延伸的路。风卷着细沙掠过路面,那些字仿佛真的活了过来,顺着石板路往镇外跑,要去寻沙漠里的根,寻草原上的风,寻所有孩子们没见过的远方。
回去的路上,茶篓空了大半,怀里却揣着宁丫头塞的茶叶包,指尖蹭到粗布包着的温热,像揣了团春日的暖阳。货栈门口的老槐树新叶正密,掌柜蹲在门槛上数铜钱,见我回来便直起身:“学堂的孩子们爱喝?”
“爱喝,”我把茶叶包递过去,“宁先生说让您尝尝。”他捏了撮茶叶凑到鼻尖,眼睛眯成条缝:“雨前龙井的嫩气还在,这丫头懂行。”我想起孩子们捧着茶杯时,睫毛上沾的茶雾,忍不住接了句:“她还教孩子们认‘路’字,说路是人走出来的。”
掌柜往算盘上拨了颗珠子,叮当响:“她爹以
的货郎,骆驼队里混过十年,可惜在沙暴里没出来。”我愣了愣,难怪她总爱讲沙漠里的事,那些“沙”“驼”“路”字底下,原是埋着这样深的根。
第二日天刚亮,我背着半篓新采的桑葚往学堂去。昨儿石头说想吃镇上张婆家的桑葚糕,可他们连学堂的束脩都是凑的杂粮,哪有余钱买零嘴。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踩上去咯吱响,远远就见宁丫头在廊下扫地,红头绳沾了片槐树叶,随着她弯腰的动作轻轻晃。
“周大哥怎么又来了?”她直起身时,扫帚柄在地上划出道弧线,像个没写完的“捺”。我把桑葚往石桌上倒,紫黑的果子滚了满桌,沾着的露水在晨光里闪:“给孩子们当点心。”她眼睛瞪得溜圆,伸手捏起一颗,指尖被染成深紫:“这得要不少钱吧?”
“货栈后院的老桑树结的,不值钱。”我撒谎时喉头发紧,其实是绕到镇东头的山坳里摘的,裤脚还沾着带刺的藤蔓。孩子们背着布包跑来时,见了桑葚都直咂嘴,最小的那个孩子叫狗剩,踮着脚够石桌上的果子,宁丫头抱起他,往他嘴里塞了颗最大的:“慢些吃,周大哥带了好多。”
吃罢桑葚,她在石板上写“桑”字,笔尖蘸着晨露,笔画间洇出深色的印子。“这字上面是三个‘又’,像不像桑树枝桠?”她指着字顶的横撇,狗剩含着满嘴桑葚,含糊地喊:“像!像蜘蛛爬!”惹得满廊的孩子都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正闹着,镇西头的王屠户扛着半扇猪肉走过,见了这光景便停住脚:“宁先生,给孩子们加个菜?”宁丫头刚要摆手,石头已经蹦过去:“谢谢王大叔!”她只好红着脸道谢,王屠户笑得满脸横肉都堆起来:“我家小子要是肯来念书,我天天送肉!”
原来王屠户的独子总逃课去河边摸鱼,打也打不听。宁丫头听了,把沾着桑葚汁的树枝往“桑”字旁边一搁:“下午我去劝劝他?”王屠户眼睛一亮:“那敢情好!”
午后的日头有些烈,我帮着宁丫头把石板上的字擦干净,她往竹篮里装了几个白面馒头——是早上从家里带来的,用布层层裹着,还温乎。“听说那孩子总在下游的柳树下歇脚。”她边走边说,红头绳被晒得发烫,“他娘走得早,爹又只会打骂,心里头定是苦的。”
果然在柳树下见着个半大的小子,正把裤脚卷到膝盖,脚丫子在水里晃荡。听见脚步声,他噌地站起来,手里还攥着根鱼竿,警惕地瞪着我们。宁丫头把竹篮往石头上一放,掏出个馒头递过去:“我是学堂的宁先生,尝尝?”
小子把头一扭,鱼竿在手里转得飞快。我想起石头说过,这小子最恨别人提念书的事。宁丫头也不恼,自顾自坐在树荫里,掰了块馒头慢慢吃:“我爹以前总说,河边的鱼最机灵,得耐着性子等。”
小子的动作顿了顿。她继续说:“他还说,沙漠里的驼队也一样,遇到沙暴不能跑,得扎在原地等。”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小子的肩膀松了松,却还是没回头。
“我教孩子们认‘鱼’字,”宁丫头捡起块碎瓦片,在地上划了个歪歪扭扭的“鱼”,“你看这底下的四点,像不像鱼尾巴在水里摇?”小子的眼睛往地上瞟了瞟,喉结动了动。
她又划了个“河”字:“左边是三点水,右边像不像你钓鱼的竹竿?”这下他终于转过身,脚在“河”字的三点水上碾了碾:“那‘钓’字怎么写?”宁丫头眼睛亮起来,赶紧划下“钓”字:“你看,左边是竿子,右边是上钩的鱼!”
太阳偏西时,小子已经能用瓦片写出“鱼”“河”“钓”,宁丫头把剩下的馒头都塞给他:“明儿来学堂吧,我教你写‘鲸’字,比河里的鱼大十倍。”他攥着馒头跑远时,我看见他把瓦片悄悄揣进了怀里。
往回走的路上,宁丫头踩着自己的影子笑:“你说他会来吗?”风掀起她的布衫,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衣。“会的,”我想起那小子写“钓”字时,笔尖在地上戳出的小坑,“他心里头,也想有条往远处去的路。”
第三日学堂格外热闹,王屠户的小子果然来了,背着个破布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宁丫头在石板上写“鲸”字,他站在最前排,眼睛瞪得比谁都大。我往灶房送新茶时,听见王屠户在门外跟人念叨:“我家虎子今早居然催我送他来学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货栈的生意渐渐忙起来,我隔三差五往学堂送茶,有时带些货郎收来的旧书,有时是掌柜攒的牛皮纸,让孩子们练字用。宁丫头总把孩子们写满字的石板擦了又擦,说要留着写新字,可我瞧见她夜里偷偷把那些字拓在草纸上,藏进床底下的木箱。
入伏那天暴雨倾盆,我披着蓑衣往学堂跑,怕漏雨的屋顶淋坏了那些旧书。推开门时,见宁丫头正把书往梁上的木箱里塞,孩子们举着破伞站在廊下,齐声念着她早上教的“雨”字。雨水顺着屋檐淌成帘,把青石板上的字泡得发胀,那些“沙”“驼”“路”仿佛在水里游动,要顺着水流去寻远方。
“快进来避雨!”她朝我招手,袖口沾着墨渍。我帮着把最后几本书放好,转身看见孩子们在石板上踩水,把“雨”字踩得七零八落。宁丫头却不拦,只是笑着说:“这字本就该在雨里才活泛。”
雨停时,天边挂了道彩虹,一头搭在学堂的屋檐,一头落在远处的河滩。宁丫头指着彩虹教孩子们写“虹”字,说这字左边是虫,因为古人说彩虹是会喝水的长虫。虎子突然说:“那沙漠里有彩虹吗?”
她愣了愣,随即蹲下去,在“沙”字旁边画了道弧线:“肯定有,等你们长大了,跟着驼队去看看,就能亲手写下沙漠里的彩虹了。”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忽然明白,她教的哪里是字,分明是给这些困在小镇的孩子,插上了往远方飞的翅膀。
秋分时,货栈来了支从西域回来的驼队,领头的老驼夫认识宁丫头的爹。他给宁丫头带了块沙漠里的风棱石,说这石头上的纹路,都是风写的字。宁丫头把石头摆在学堂的窗台上,孩子们天天围着看,说看出了骆驼,看出了沙丘,看出了远方的城。
虎子开始跟着王屠户学算账,却总在收摊后来学堂,用树枝在地上写新认的字。石头的爹娘攒够了束脩,让他正式进了学堂。最小的狗剩,已经能把“沙”“驼”“路”写得有模有样,只是那“路”字的捺,总拖得像条长长的影子。
我照旧隔几日往学堂送茶,看着青石板上的字换了一茬又一茬,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不变的是宁丫头发间的红头绳,和孩子们脆生生的念书声。有时掌柜会问:“那丫头教的字,真能让孩子们走出这镇子?”
我想起那些被风卷着往远处跑的字,想起石头眼里的骆驼,虎子笔下的“鲸”,还有狗剩总拖长的那笔捺。便笑着答:“早走了,顺着石板路,跟着驼铃声,往沙漠去了,往海边去了,往所有他们没见过的地方去了。”
掌柜捻着胡须笑,算盘珠子打得叮当响,像在为那些远行的字,伴奏。而学堂的廊下,宁丫头正教孩子们写“远”字,阳光穿过她的发梢,落在字上,那些笔画忽然活了过来,顺着青石板往镇外跑,要去寻沙漠里的根,寻海边的浪,寻所有藏在时光里的远方。
入夏时,货栈来了批新茶,掌柜让我送些去学堂。远远见宁丫头在廊下教几个穿粗布衫的孩子写字,地上用树枝划着“沙”“枣”“驼”,她念一声,孩子们跟着喊,声音脆得像新抽的柳条。
她抬头看见我,眼里漾起笑,红头绳在风里跳。阳光穿过她发梢,落在地上的字上,那些字仿佛活了过来,正顺着青石板往远处跑,要去寻沙漠里的根。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掠过学堂的青石板,宁丫头正教孩子们写“霜”字。树枝划过石板,带起的细屑像真的落了层白霜,孩子们哈着白气跟读,声音里裹着寒意,却依旧脆亮。我背着新烘的枣糕站在廊下,看她把“霜”字的下半部分描得格外重,“你们看,这‘相’字藏在底下,就像霜落在草木上,得互相挨着才暖和。”
“周大哥!”狗剩最先瞧见我,举着冻红的小手往这边跑,树枝从他手里滑落,在“霜”字旁边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宁丫头转过身,红头绳上沾了片枯槁的槐叶,风一吹就簌簌抖,“又带吃的来了?”我把枣糕往石桌上搁,油纸包一打开,甜香立刻漫开来,“货栈新收的金丝小枣,蒸了糕给孩子们暖身子。”
虎子咽着口水凑过来,手里还攥着王屠户给的账本,“宁先生,‘枣’字是不是和‘早’字像兄弟?”她拿起树枝在“霜”字边写了“枣”和“早”,“可不是么,枣子要早早摘,不然会被霜打坏。”石头正啃着枣糕,含混不清地接话:“那沙漠里有枣子吗?”
这话让廊下静了静。宁丫头望着远处的官道,那里的尘土被风吹得打旋,像极了她笔下的“沙”字。“有,”她忽然笑了,眼里浮起细碎的光,“沙漠里有沙枣,结在矮树上,甜得能粘住牙。”我想起老驼夫说过的,沙枣是沙漠里的蜜,便接了句:“驼队在沙漠里迷路,全靠沙枣续命。”
孩子们听得眼睛发亮,虎子突然把账本往石桌上一拍:“我要学写‘沙枣’!”宁丫头捡起草枝,在石板上写下这两个字,阳光透过枝桠落在字上,像撒了把金沙。“沙枣的‘枣’,底下是个‘木’,”她踩着字的笔画往前走,红头绳在风里划出红弧,“就像它在沙漠里扎的根,再干再硬的地,也能钻进去。”
枣糕吃到一半,镇东头的李木匠扛着锯子路过,见孩子们围着看“沙枣”二字,便停了脚:“宁先生,我那小孙子总说字是死的,您这字倒像是长在土里的。”宁丫头把剩下的枣糕递给他一块:“李叔尝尝?字要是带着念想,就活了。”李木匠咬着枣糕笑:“可不是么,我刻木牌时,想着是谁家的,那花纹就长得不一样。”
他这话倒让我想起货栈墙角堆着的旧木牌,都是各地商号的标记,有的刻着骆驼,有的刻着帆船。前几日整理时,翻出块裂了缝的,上面刻着个“宁”字,边缘磨得发亮。掌柜说那是宁丫头她爹留下的,当年走驼队时,总把这木牌挂在领头的骆驼上。
午后我回货栈取木牌,掌柜正对着账本打盹,算盘珠子歪歪扭扭地挂着。“找着了?”他迷迷糊糊抬眼,我把木牌递过去,上面的“宁”字被摩挲得发亮,裂缝里还嵌着细沙。“老宁当年总说,这字能镇住沙暴,”掌柜用袖口擦着木牌,“结果他自己倒没回来。”
我揣着木牌往学堂去,夕阳把路染成金红,踩上去像踩着融化的蜜。远远见宁丫头在廊下教孩子们叠纸船,青石板上摆着十几个小纸船,每个船头上都用树枝写着字,“沙”“驼”“路”“枣”……风一吹,纸船就轻轻晃,像要顺着石板路往远处漂。
“周大哥这是啥?”狗剩第一个扑过来,盯着我手里的木牌看。宁丫头也凑了过来,当她看清上面的“宁”字时,突然红了眼眶,指尖轻轻抚过裂缝里的沙,“是我爹的木牌。”孩子们都安静下来,虎子挠着头问:“这字能镇住沙暴?”
她吸了吸鼻子,把木牌举起来对着夕阳照,字的影子投在石板上,像只展翅的鸟。“不是镇住沙暴,”她声音轻轻的,却带着股韧劲,“是让走在沙漠里的人,心里有个念想。”说着便教孩子们在纸船上写“宁”字,树枝在纸上划出沙沙声,像风吹过沙漠。
我蹲在旁边看,见她写“宁”字时,总是把宝盖头写得特别宽,仿佛要遮住底下的“丁”。“我娘说,宝盖头是屋檐,”她忽然开口,指尖点着纸船,“有屋檐遮着,再远的路也不怕。”石头把写好的纸船放进檐角的积水里,纸船晃晃悠悠地漂,带着“宁”字往远处去,最终卡在石板的缝隙里。
“它会去哪?”狗剩扯着宁丫头的衣角问。她望着渐暗的天色笑:“顺着雨水进了河,跟着河水流进大江,说不定能漂到有骆驼的地方。”虎子突然说:“我爹说要带我去县城赶集,我把纸船带去,让它跟着货船走!”孩子们顿时吵起来,都说要让自己的纸船去远方。
暮色漫进学堂时,我该回货栈了。宁丫头把木牌还给我,“替我谢谢掌柜的。”她的指尖碰到我的手,带着纸墨的凉意。“留着吧,”我把木牌塞进她手里,“你教孩子们认字,它该在这儿。”她捏着木牌站在廊下,红头绳在暮色里成了点模糊的红,像远处人家的灯笼。
之后几日,学堂的青石板上总摆着纸船,孩子们放学时就捧着纸船往河边跑。宁丫头说,等第一场雪落了,就教他们写“雪”字,说雪花的形状,像极了字里藏着的翅膀。我往学堂送炭火时,见她把那块木牌挂在廊下的柱子上,“宁”字对着来往的路,风吹过时,木牌轻轻晃,像在跟路过的骆驼打招呼。
立冬那天真的落了雪,不大,像撒了把盐。我裹着厚棉袄往学堂去,远远见廊下一片白,孩子们正用树枝在雪上写字,“沙”“枣”“驼”“宁”……每个字都带着毛茸茸的白边,像一群卧在雪地里的小兽。宁丫头站在中间,红头绳在白雪里格外亮,她教孩子们写“雪”字,树枝划过雪地,漏出底下的青石板,像字的骨头。
“雪落到沙漠里,会变成什么?”石头哈着白气问。宁丫头蹲下去,在“雪”字旁边画了个骆驼,“会变成骆驼脚下的路,让骆驼走得更稳。”虎子突然指着远处喊:“周大哥你看,骆驼队!”果然有队骆驼从镇口走过,雪落在驼峰上,像盖了层白棉絮,驼铃在雪里传得格外远。
孩子们都跑去看骆驼,宁丫头站在廊下笑,雪花落在她发间,和红头绳缠在一起。我把炭火盆往屋里挪,说:“天太冷,进屋教吧。”她摇摇头,指着雪地上的字:“雪地里的字记得牢,就像沙漠里的脚印,风吹不走。”
那天的雪下到傍晚才停,孩子们的手冻得通红,却不肯进屋,非要把每个字都描三遍。宁丫头烧了姜汤给他们喝,姜汤里放了货栈送的红糖,甜辣的热气裹着孩子们的笑,从屋里漫到廊下,把雪地上的字都熏得软了些。
我离开时,见虎子把写着“驼”字的雪块装进布包,说要带给王屠户看。石头则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条长长的线,说这是通往沙漠的路。狗剩最有意思,把自己的小脚印踩在“宁”字的宝盖头下,说要给字当屋檐。
雪后的月光特别亮,照着青石板上的字,像撒了层银粉。我回头望,学堂的窗纸透着暖黄的光,木牌在风里轻轻晃,“宁”字的影子落在雪地上,被孩子们的脚印踩得七零八落,却反倒更扎实了,像在土里扎了根。
转眼到了年关,货栈忙着囤年货,我往学堂跑得勤了些,有时带些糖块,有时是掌柜写春联剩下的红纸。宁丫头用红纸剪了字,贴在廊下的柱子上,“福”“乐”“安”……风吹过时,红纸哗啦啦地响,像字在唱歌。
除夕前一日,王屠户送了半只熏鸡到学堂,李木匠给孩子们做了木笔,连镇西头的张婆都端来了年糕。孩子们围着石桌坐成圈,宁丫头把木牌摘下来,说要给大家讲她爹的故事。“我爹走驼队时,总带着这木牌,”她摩挲着“宁”字,眼里的光比烛火还亮,“他说每个字都有魂,你信它,它就护着你。”
“那‘家’字呢?”狗剩啃着年糕问。宁丫头在桌上写了个“家”字,说:“有屋檐,有吃的,有一起说话的人,就是家。”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虎子突然站起来,举着木笔在红纸上写“家”,笔画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
那天的月亮特别圆,照着学堂的廊下,照着满桌的吃食,照着孩子们脸上的糖霜。我想起掌柜说的,宁丫头她爹走前,把家里的地都卖了,就为了凑钱给镇上盖学堂。“他说不能让孩子们像他一样,连骆驼身上的商号都认不得,”掌柜当时叹着气,“这丫头是在替她爹守着念想。”
年夜饭后,我往学堂送灯笼,见宁丫头还在廊下,对着木牌说话。灯笼的光透过红纸,把“宁”字映在地上,像朵慢慢开的花。“爹,您看,”她轻声说,“孩子们认的字,比您当年走的路还多呢。”风拂过廊下,木牌轻轻晃,像在应她的话。
开春后,货栈来了位从西域来的商人,说要找个懂字的人,给驼队写商号标记。掌柜指着我说:“去找学堂的宁先生,她教的字,能跟着骆驼走千里。”我领着商人往学堂去,见孩子们正在青石板上写“商”字,宁丫头站在中间,红头绳上系着新抽的柳条,像系了串春天。
“宁先生,这位想请您写几个字。”我朝她喊道。她抬头看来,眼里的笑像刚化的春水,“写什么?”商人掏出块木牌,说:“就写‘远行’二字。”她捡起树枝,在石板上写下这两个字,阳光落在笔画里,像注了金,“这字得带点劲,才配得上驼队。”
商人看着石板上的字,突然对着宁丫头作揖:“我认得您父亲,当年他写的‘宁’字,救过我们整队人的命。”宁丫头手里的树枝顿了顿,眼里泛起潮意。“沙暴来时,我们跟着木牌上的字走,居然找到了水源,”商人指着远处的骆驼,“现在我要带着您写的字,往更远的地方去。”
孩子们围着木牌看宁丫头写字,石头突然说:“我也要跟着驼队走,把我们写的字带到沙漠里去。”虎子接话:“我去县城学算账,以后帮驼队记账,写更多的字。”狗剩最小,拽着宁丫头的衣角:“我就在这儿教更小的孩子,让字长得更多。”
宁丫头笑着揉他们的头发,树枝在“远行”二字旁边,又添了个小小的“家”字。“远行的人,心里总得装着个家,”她轻声说,“就像字总得有根,才站得稳。”商人把写好的木牌挂在领头的骆驼上,驼铃一响,整队骆驼便动了起来,“远行”二字随着驼队往前走,渐渐成了路上的一个点。
我站在廊下看着驼队远去,宁丫头突然递过来片茶叶,还是去年的雨前龙井,却依旧带着清香。“你看,”她举着茶叶对着太阳,“这叶脉又长新了,像孩子们心里的路。”我往远处望去,青石板上的字被风吹得微微动,真的像在往远处走,有的跟着驼队进了沙漠,有的顺着溪水去了江河,还有的,就长在孩子们发亮的眼睛里,长在宁丫头发间跳动的红头绳上,长在每个被字喂大的日子里,慢慢往更远的地方去,去寻那些藏在时光深处的根,去开那些该在远方开的花。
初夏的雨来得急,打在学堂的青瓦上噼啪响。我背着新收的绿豆糕往廊下跑,正撞见宁丫头把孩子们的字纸往怀里揣。那些用草纸拓下来的“沙”“驼”“路”被雨水打湿了边角,她却笑得眉眼弯弯:“雨水泡过的字,能扎根。”
石板路被雨浇得发亮,孩子们举着油纸伞蹲在檐下,看字纸在积水里慢慢舒展。虎子突然指着水面喊:“‘路’字在游!”果然见那拓片上的捺画顺着水流漂,像条长尾巴。宁丫头蹲下去,用手指在水里划了个“河”字,“它是要跟着河水去看外面的路呢。”
正说着,货栈的小伙计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攥着封牛皮信:“周大哥,西域来的信,掌柜说给宁先生。”信封上盖着个模糊的火漆印,边角沾着细沙。宁丫头拆开时,信纸簌簌抖,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熟悉的劲——是去年跟着驼队走的石头写的。
“先生,我在沙漠里见到了真的沙枣,”她轻声念着,孩子们都凑了过来,“它的字比您教的甜,根扎在沙子里,能喝到地下的水。”虎子突然跳起来:“我就说字是活的!”狗剩拽着信纸角,非要闻闻有没有沙枣味。
念到末尾,宁丫头的声音顿了顿:“石头说,驼队里的人都在学写字,他教大家写‘家’,说宝盖头要写得像学堂的屋檐。”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信纸上,那些字仿佛真的长出了根须,顺着石板的纹路往土里钻。
我往货栈回时,见李木匠在学堂门口钉木牌。新做的木牌上,“宁”字旁边多了排小字,是孩子们的名字。“宁先生说,这是给字搭的窝,”李木匠锤着钉子笑,“等孩子们走得远了,字还能在这儿歇脚。”
入秋时,镇上来了位穿洋装的女子,说是县城学堂的先生,来请宁丫头去教书。女子站在廊下,看着青石板上的字直摇头:“这些字太土了,该教孩子们写洋文,学算术。”宁丫头正教孩子们写“麦”字,闻言把树枝往地上一戳:“麦字长在土里,洋文能结出粮食吗?”
女子被噎得说不出话,临走时丢下本厚厚的书:“您自己看吧。”宁丫头把书翻了翻,又合上,对着孩子们笑:“字不管穿什么衣裳,能让人心里亮堂就是好字。”她捡起树枝,在“麦”字旁边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洋文,“你们看,它也有胳膊有腿,跟咱们的字是远房亲戚呢。”
这事传到王屠户耳朵里,他扛着肉刀就来了:“谁要抢咱们的先生?我这刀可不答应!”李木匠也拎着刨子赶来,连张婆都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宁丫头站在众人中间,红头绳在风里飘:“我不走,这儿的字还没长够呢。”
那天傍晚,我见她把那本洋文书撕了,纸页裁成小条,让孩子们在背面写“家”字。“洋文也能当咱们字的褥子,”她笑着说,“垫得厚点,睡得稳。”夕阳把字条染成金红,孩子们的笔尖在纸上沙沙走,像在种一片会结果的字。
冬天下了场大雪,比去年的更厚。我踩着雪往学堂去,远远见廊下堆着个雪骆驼,驼峰上插着块木牌,写着“远”字。孩子们正围着宁丫头学写“年”字,她呵着白气说:“年字底下是个人,得有人守着,才叫过年。”
狗剩突然指着雪骆驼喊:“它在笑!”可不是么,夕阳落在雪骆驼的眼睛上,真像眯着笑。宁丫头望着远处的官道,那里的雪被风吹得起伏,像流动的沙漠。“石头该寄信了,”她轻声说,“去年这个时候,他说沙漠的雪会唱歌。”
话音刚落,货栈的小伙计就踩着雪来了,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包晒干的沙枣,还有张画满字的羊皮纸。石头在上面画了个很大的“宁”字,周围写满了小“宁”,像一群围着娘的娃娃。“他说找到当年沙暴困住驼队的地方,在那儿种了沙枣树,”我念着石头的话,“树牌上都刻着先生教的字。”
宁丫头拿起颗沙枣,放在嘴里慢慢嚼,眼里的光比雪还亮。孩子们争着要尝沙枣,她却把沙枣核都收起来:“咱们种在学堂的院子里,说不定能长出会写字的树。”她蹲下去,在雪地上挖了个小坑,把枣核埋进去,上面用树枝写了个“生”字。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生”字上,轻轻盖了层白。我望着宁丫头的背影,她还在往雪地里写字,“春”“夏”“秋”“冬”……每个字都写得格外深,仿佛要刻进地里去。孩子们的笑声混着雪落的声音,像支软软的歌,裹着那些正在扎根的字,往春天的方向长。
我知道,等明年开春,学堂的院子里会冒出绿芽,青石板上的字会被雨水泡得更活,而远方的沙漠里,沙枣树正举着满枝的字,在风里轻轻摇。就像宁丫头说的,字只要有念想牵着,走得再远,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巷口的老槐树
巷口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细碎的白朵缀满枝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像下了场连绵的雪。阿婆坐在竹椅上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晨露,水珠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囡囡,过来帮阿婆递个篮子。"阿婆扬声朝巷子里喊,声音裹着槐花的甜香,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开。
穿碎花裙的小姑娘从门后探出头,羊角辫上还别着朵槐花。她踮脚跑过来,裙角扫过墙角的青苔,带起一串细碎的凉意。"阿婆,槐树今年开得比去年多呢。"她仰着小脸,鼻尖蹭到垂落的花枝,沾了点嫩黄的花粉。
阿婆放下手里的菜,伸手替她擦掉鼻尖的粉:"是啊,树老了,开花倒更卖力了。"她的手布满褶皱,指腹磨出厚厚的茧,触到小姑娘细嫩的皮肤时,像干枯的树皮蹭过新生的芽。
正午的太阳爬过槐树顶,把影子压得短短的。卖冰棍的自行车叮铃铃穿巷而过,小姑娘扯着阿婆的衣角要绿豆冰,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阿婆笑着掏钱,看着小姑娘举着冰棍跑向槐树下的石墩,裙摆被风掀起,像只振翅的蝴蝶。
后来小姑娘去了城里读书,行李箱滚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阿婆站在槐树下挥手,槐花落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场不会融化的雪。"放假就回来,阿婆给你留槐花蜜。"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却努力扬着笑脸。
城里的日子过得快,高楼遮住了天空,空气里飘着汽车尾气的味道,再也闻不到槐花的甜。小姑娘渐渐长成了大姑娘,每年春天总会想起巷口的老槐树,想起阿婆坐在树下择菜的模样,想起竹篮里青菜上的晨露。
那年清明她回乡,巷口的老槐树不见了,只留下一圈突兀的树桩,像个沉默的伤口。邻居说阿婆冬天走了,走前还念叨着槐花快开了,囡囡该回来了。
树桩上冒出几株新绿的嫩芽,在料峭的春风里轻轻摇晃。大姑娘蹲下来,指尖抚过粗糙的树桩,忽然想起小时候,阿婆也是这样,用布满褶皱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风从巷口吹过,带着隐约的槐花香,像一句迟到了太久的,温柔的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