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织着，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谢怜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站在街角的茶寮下，看着雨幕中往来匆匆的行人，袖口被风卷进来的潮气洇得有些发沉。
“客官，再来碗热茶暖暖身子？”茶寮老板是个圆脸的中年妇人，端着茶壶笑眯眯地走过来，“这雨怕是要下到后半夜呢。”
谢怜笑着点头，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多谢老板娘。”指尖触到杯壁残留的温热，心里却没来由地空了一块。自从半月关之事了结，他与花城便再未见过。那位红衣鬼王总是这样，来时轰轰烈烈，去时悄无声息，只留下满室若有若无的花香，和一段段被风一吹就散的传说。
正出神时，街角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身着官服的差役正推搡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少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包，任凭差役如何拖拽都不肯松手，雨水混着泪水从他苍白的脸颊滑落。
“放开他！”谢怜几乎是本能地走上前，油纸伞稳稳地遮在少年头顶。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青灰色的道袍下摆晕开深色的水痕。
领头的差役见他衣着朴素，本想呵斥，却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莫名矮了三分：“你是什么人？这小子偷了李大户家的东西，我们正拿他归案！”
“我没有偷！”少年哽咽着辩解，“那是我娘的药，他们说我没钱付账，就说我是小偷……”
谢怜蹲下身，温和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别怕，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少年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他母亲重病卧床，他好不容易凑了些碎银去药铺抓药，却被药铺老板诬陷偷窃，还引来差役要将他抓走。
差役不耐烦地嚷嚷：“少听他胡说八道！抓起来带走！”说着就要动手。谢怜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挡在少年身前，伞柄在掌心轻轻一转：“几位公差，凡事总要讲个证据。你们既说他偷了东西，可有赃物？可有证人？”
他语气平静，眼神却清明坦荡，差役们被他问得一噎，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正在僵持之际，雨幕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银铃声。
“哎呀，这雨天路滑，怎么都堵在这儿了？”
一个红衣身影自雨雾中缓步走来，墨发如瀑，肤白胜雪，正是许久未见的花城。他撑着一把精致的红伞，伞面上绣着繁复的银线花纹，行走间银铃轻响，竟将这凄冷的雨景都衬得明媚起来。雨水似乎格外眷顾他，连衣角都未曾沾湿半点。
差役们见他衣着华贵，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花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怜身上，眼尾微微上挑，笑意温柔：“哥哥，好巧。”
那声“哥哥”唤得自然亲昵，谢怜心头微暖，面上却不动声色：“三郎？你怎么也在这里？”
“听闻皇城雨景别致，特来看看。”花城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将伞往他那边倾斜了些，“倒是没想到，能在这里撞见哥哥行侠仗义。”他目光转向那几个差役，笑容未变，眼神却冷了几分，“不知几位差爷，为难一个孩子，是何道理？”
鬼王的威压虽未全开，却已足够让凡人胆寒。几个差役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几句，哪里还敢提抓人的事，草草行了个礼便仓皇离去。
少年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对着谢怜和花城深深一揖：“多谢二位恩公！”
谢怜温声道：“快回家照顾你母亲吧，路上小心。”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递给少年，“这点钱你拿着，先去抓药。”
少年看着钱袋，眼圈一红，哽咽着道谢后，抱着布包小心翼翼地冲进了雨幕。
“哥哥还是这么心善。”花城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轻声道。雨水顺着红伞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碎的水花。
谢怜收起伞，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你怎么会来皇城？”
“自然是来找哥哥的。”花城笑得坦荡，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我听说哥哥在这里，就赶过来了。”
茶寮老板娘早已沏好了新茶，见两人站在雨中说话，连忙热情地招呼：“两位客官快进来避避雨吧！热茶刚沏好！”
两人走进茶寮坐下，老板娘端上热茶和两碟点心，好奇地打量着花城，见他容貌昳丽，衣着华贵，却对身边的青衫道人十分亲近，不由暗暗称奇。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茶寮的竹棚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花城将一块精致的桂花糕推到谢怜面前：“哥哥尝尝，这家的点心味道不错。”
谢怜拿起糕点尝了一口，清甜的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确实好吃。”他看着花城，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这些日子……还好吗？”
花城执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笑道：“有哥哥挂心，自然一切都好。倒是哥哥，独自在这皇城，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谢怜摇摇头：“还好，只是偶尔帮附近百姓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顿了顿，想起之前的种种，轻声道，“三郎，之前在半月关，多谢你。”
“哥哥说的哪里话。”花城眼波流转，语气认真，“能为哥哥做事，是我的荣幸。”
两人随意聊着天，从皇城的雨景说到民间的趣闻，仿佛之前那段空白的时光从未存在过。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远处传来钟楼敲响的暮鼓声。
“雨快停了。”谢怜望着窗外，“我该回去了。”他如今在皇城郊外的一座破庙里暂住，虽然简陋，却也清净。
花城起身道：“我送哥哥回去。”
两人并肩走在雨后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花香。夕阳透过云层洒下金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积水的水洼倒映出他们的身影，青衫与红衣交相辉映，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走到城郊的岔路口，谢怜停下脚步：“就送到这里吧，三郎。”
花城看着他，眼底似有星光闪烁：“哥哥住在哪座庙里？我改日再去拜访。”
谢怜说了寺庙的位置，花城认真记下，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囊递给谢怜：“这个给哥哥。”香囊是红色的锦缎所制，上面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银蝶花，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这是……”
“安神的香囊。”花城笑道，“哥哥独自居住，挂在床头，能睡得安稳些。”
谢怜接过香囊，指尖触到他微凉的指尖，心头一跳，连忙将香囊收好：“多谢你，三郎。”
花城看着他小心翼翼收好香囊的样子，眼底笑意更深：“哥哥不必客气。若遇到什么事，只需捏碎这香囊，我便会立刻赶来。”
谢怜点点头，转身向破庙走去。走了几步，他回头望去，花城仍站在原地望着他，红衣在夕阳下宛如燃烧的火焰。见他回头，花城笑着挥了挥手，银铃声在晚风中轻轻荡漾。
回到破庙，谢怜将香囊挂在床头，清幽的香气缓缓散开，驱散了庙宇的陈旧气息。他坐在草席上，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却不像往常那样平静。这些日子，他时常会想起那位红衣鬼王，想起他在万神窟中为自己雕刻的千万神像，想起他在铜炉山中的奋不顾身，想起他那句“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正怔忡间，忽然听到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怜起身开门，只见几个村民举着火把站在门口，神色焦急。
“谢道长！不好了！后山出现了怪物，把王老汉家的牛给叼走了！”
谢怜心头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我们听到动静赶过去，只看到地上有血迹，还有很大的脚印！”
谢怜立刻拿起长剑：“带我去看看。”
跟着村民来到后山，只见地上果然有一串巨大的脚印，还有零星的血迹。脚印深嵌在泥土里，显然怪物体型不小。谢怜仔细观察着脚印，眉头微蹙：“这不是普通野兽的脚印。”更像是某种妖物留下的痕迹。
“道长，这可怎么办啊？”村民们惶恐不安，“要是那怪物再来害人可如何是好？”
谢怜安抚道：“大家别怕，我去看看情况，你们先回去，关好门窗，不要出来。”
村民们虽然害怕，但对谢怜十分信任，叮嘱他小心后便匆匆下山了。谢怜提着长剑，循着脚印向山林深处走去。夜色渐浓，林中寂静无声，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忽然，前方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伴随着树木断裂的巨响。
谢怜加快脚步，循声而去，只见一头体型庞大的黑熊妖正在撕咬着什么，熊妖身上覆盖着坚硬的鳞片，双眼赤红，显然是被妖气侵蚀所致。谢怜握紧长剑，正欲上前，却见那熊妖猛地转过头，凶狠的目光锁定了他，咆哮着扑了过来。
谢怜侧身避开，长剑出鞘，寒光一闪，直刺熊妖腹部。然而熊妖鳞片坚硬，长剑刺在上面只留下一道白痕。熊妖吃痛，更加狂暴，挥舞着巨爪拍向谢怜。谢怜凭借灵活的身法躲闪，却渐渐落入下风，毕竟他如今修为尚未完全恢复，对付这种凶悍的妖物有些吃力。
就在熊妖一爪即将拍中他的瞬间，一道红光如闪电般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了熊妖的眼睛。熊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踉跄着后退几步。
“哥哥，没事吧？”
花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怜回头，只见红衣鬼王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不远处，手中把玩着一枚银箭，正是刚才射穿熊妖眼睛的那支。
“三郎？你怎么来了？”
“感应到哥哥有危险，自然要赶来。”花城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他身上，确认他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随即转向还在挣扎的熊妖，眼神一冷，“区区小妖，也敢伤我哥哥？”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欺近熊妖，指尖凝聚出一道红色的灵光，轻轻一点，便没入熊妖眉心。熊妖庞大的身躯僵了一下，随即轰然倒地，化作点点黑气消散在空气中。
谢怜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有些无奈：“三郎，不必赶尽杀绝……”
“敢伤哥哥的，都该死。”花城转过身，语气虽然平淡，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哥哥以后不许再这么冒险了。”
谢怜看着他微红的眼眶，心里一暖，轻声道：“我知道了。这次……多谢你。”
“说了，为哥哥做事，是我的荣幸。”花城走上前，很自然地替他拂去衣袖上沾染的灰尘，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的手腕，“哥哥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刚才吓到了？”
谢怜摇摇头：“没有，只是有些冷。”
花城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他肩上：“披上吧，别着凉了。”红衣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和淡淡的花香，将谢怜整个人包裹其中，驱散了夜的寒意。
两人并肩走回破庙，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花城将带来的食盒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饭菜：“知道哥哥肯定没吃东西，特意带来的。”
谢怜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自从再次飞升，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习惯了世间冷暖，却在这一刻，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关怀触动了心弦。
“三郎，你不必这样的。”
花城将碗筷递给他，笑盈盈地看着他：“哥哥是嫌弃我的手艺吗？”
“不是，”谢怜连忙摆手，“只是觉得……太麻烦你了。”
“能为哥哥麻烦，是我的福气。”花城眨了眨眼，笑容狡黠又真诚，“哥哥快吃吧，饭菜要凉了。”
谢怜拿起筷子，尝了一口，饭菜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暖到了心底。月光下，红衣鬼王安静地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着他吃饭，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吃完饭，花城收拾好食盒，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谢怜看着他，有些疑惑：“三郎，你……”
“今晚我守着哥哥。”花城认真地说，“万一再有事，我也好及时保护哥哥。”
谢怜无奈：“不会再有事了……”
“那也不行。”花城固执地摇头，“哥哥这里太简陋了，晚上肯定会冷，我留下来给哥哥暖床。”
谢怜：“……”
最终，谢怜还是没能拗过他。破庙狭小，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两人只好挤在一起。月光透过窗纸，照亮了彼此的脸庞。谢怜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花香，感受到他贴近的体温，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三郎，你……”
“哥哥早点睡吧。”花城打断他，声音轻柔，“有我在，不用怕。”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谢怜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在他的发顶，“这样哥哥就不会冷了。”
谢怜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连日来的疲惫和不安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闭上眼睛，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花香，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三郎。”
“嗯？”
“谢谢你。”
花城收紧了手臂，在他发顶轻轻印下一吻，声音低沉而温柔：“哥哥，晚安。”
窗外的月光温柔如水，破庙里寂静无声，只有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红衣鬼王抱着怀中的青衫道人，眼底是化不开的深情。他等了八百年，盼了八百年，终于再次拥有了靠近他的机会，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雨早已停了，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篇章。在这座小小的破庙里，在温暖的怀抱中，谢怜做了一个很长很安稳的梦，梦里有漫天飞花，有红衣似火，还有一个永远对他笑着的少年，在时光的尽头，等了他八百年。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