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后的第三天，傅宅的晨雾比往年来得都浓。沈清颜下楼时，张妈正把一只薄胎瓷壶搁在餐桌上，壶里是滚热的桂花乌龙，热气在冷气里凝成一条蜿蜒的河。
“先生在靶场。”张妈朝她挤挤眼，“说七点等你，迟一秒加跑两公里。”
沈清颜低头笑，把子弹吊坠塞进运动内衣里，免得跑步时甩来甩去。七点整，她推开靶场侧门，雾气被枪焰撕出一道缝隙，傅之珩已经打空了第一个弹匣，铜壳在他脚边滚成一条亮线。
“昨晚睡得好吗？”他问，声音带着硝烟味。
“做了个梦。”沈清颜戴上耳罩，接过他递来的95-1，“梦见我在桥底下找东西，怎么也找不到。”
傅之珩没追问，只抬手按下计时器，“一分钟，三十发，九环以上算及格。”
枪声落，计时器停在58秒，三十发全部十环。沈清颜摘下耳罩，听见自己心跳砸在耳膜上，像另一场密集射击。傅之珩把枪接过去，指腹在她虎口磨出的红痕上停留半秒，“疼？”
“疼才记得住。”她答，把额前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保险柜，今天能开吗？”
傅之珩垂眼看表，“现在。”
保险柜不在书房，也不在主卧，而在地下二层一间常年上锁的储物室。沈清颜第一次知道，原来傅宅地下另有乾坤——防爆门、指纹锁、虹膜识别，最后一道是钥匙。两把钥匙同时插入，才能听见金属内部那声低哑的“咔哒”。
门开，里面只有一张行军桌、一盏绿皮台灯、一只黑色铝箱。铝箱打开，沈清颜先看见一张照片——父亲沈槐之，穿沙漠迷彩，怀里抱着一把M24，背景是烈日下的土黄色城墙。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日期：2017.09.14，父亲殉职前一个月。
她指腹在日期上摩挲，指节发白。傅之珩把铝箱第二层掀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最上面一张只有三行字：
——“对不起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沈叔。”
十六岁傅之珩的遗书，字迹潦草，却一笔一划刻透纸背。沈清颜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总把“责任”两个字挂在嘴边——那是替一个少年提前写好的墓志铭。
最底下，是一只密封袋，装着一枚已经氧化的黄铜弹壳，弹壳侧面刻着小小的“07”。傅之珩把弹壳倒在她掌心，“最后一发，我留到今天。”
沈清颜合拢手指，弹壳棱角硌得生疼。她抬头，声音轻却清晰：“我想回一趟旧公寓，拿爸爸剩下的手稿。”
傅之珩点头，“现在出发。”
旧公寓在海城老城区，六层无电梯，楼道里贴满小广告。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干涩的“吱呀”，像一声迟到的叹息。屋里灰尘很厚，窗帘半拉，阳光斜照进来，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的细小颗粒。沈清颜径直走向书房，书桌上摊着父亲未完成的速写本——最后一页是潥溪古桥的剖面图，铅笔线条停在桥墩的榫卯接口，旁边标注：此处可加钢索，抗震等级8。
她指尖描过铅笔痕，仿佛能听见父亲在耳边说：“桥不会跑，但洪水会。”
傅之珩站在门口，背光，影子被拉得很长。沈清颜把速写本合上，抱在怀里，“带走？”
“带走。”他说，“这里下周拆迁。”
回程路上，沈清颜在副驾睡着了。车窗开了一条缝，风带着海盐味灌进来，吹得她额前碎发乱飞。红灯时，傅之珩伸手把她的安全带往上提了提，指尖不小心碰到她颈间的子弹吊坠，金属在皮肤上滚过，像一句无声的安慰。
她醒来时，车停在傅宅门口，天边晚霞烧得正烈。傅之珩单手搭方向盘，另一只手把玩着那枚“07”弹壳，目光落在远处操场的单杠上，不知在想什么。
“饿了。”沈清颜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傅之珩把弹壳塞进她手心，“张妈包了荠菜馄饨，再不吃就坨了。”
晚饭后，沈清颜在书房摊开父亲的手稿，台灯下，每一页都夹着父亲用回形针别的小纸条——
“此处可加钢索，抗震等级8。”
“女儿房，留南向窗，樱花树。”
“傅家小子怕黑，记得给他留夜灯。”
她一张一张看，眼眶发热。最后一页，是父亲画的一栋小房子，门口站着两个火柴人，一个高大，一个扎马尾，牵着手。旁边一行小字：
——“等我回来，一起住。”
沈清颜把那张手稿轻轻撕下来，折成小小一块，放进胸前的子弹吊坠里。铜壳合拢，发出极轻的“哒”一声，像锁上了某个秘密。
夜深，傅之珩敲门。他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杯口冒着雾气。沈清颜接过，指尖碰到他的，才发现自己手冷得像冰。
“下周寿宴，”他站在书桌旁，背对灯光，“老爷子会当众宣布基金的事，也会提婚约。”
“我知道。”沈清颜把牛奶放在桌上，抬头看他，“我想把爸爸的手稿做成展册，当天展出，可以吗？”
傅之珩点头，“我来安排。”
沈清颜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却坚定：“婚约的事，我想自己说。”
傅之珩垂眼，睫毛在鼻梁投下一道细影，“好。”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别怕，我在。”
沈清颜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抱住他。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傅之珩僵了一瞬，随即抬手，掌心覆在她后背，指尖穿过她发梢，像安抚一只受惊的鸟。
“傅之珩，”她声音埋在他胸口，“谢谢你把遗书留到今天。”
他没回答，只是收紧手臂，像要把她嵌进骨血。窗外，春夜的风掠过樱花树，花瓣落在玻璃上，发出极轻的“啪嗒”一声，像子弹穿透靶纸后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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