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行李箱站在巴黎高等建筑学院门口时,九月的风正卷着梧桐叶往我脚边凑。报到处的老师递来的学生证上,“宋锦鹤”三个字的拼音被标得歪歪扭扭,旁边的法国女生捂着嘴笑:“发音像‘松针’,很可爱。”
我没接话,只是把学生证塞进外套内袋。第一堂设计课在阶梯教室,三十多个学生里,亚洲面孔只有我一个。邻座的男生敲了敲我的笔记本,他金发卷得像刚从童话书里走出来,指节上沾着蓝颜料:“我是里昂,学解构主义的。你画的这个拱顶弧度,用参数化设计会更精准。”
我低头看自己草草勾勒的草图——是模仿故乡老宅的飞檐,被他一说,倒显得笨拙起来。他却没在意,直接把自己的平板转过来,上面是用算法生成的动态模型,古老的拱顶在屏幕里缓缓舒展,像朵正在开合的花。
“建筑不是复刻过去,是让过去长新肉。”他眨眨眼,蓝眼睛里晃着窗外的天光。
真正的难题在生活里。第一次去超市,对着奶酪柜台前二十多种布里干酪发呆时,身后有人用中文问:“要配红酒的话,选左边第三种,脂肪含量低些。”
回头看见个扎高马尾的女生,校服外套上别着清华建筑系的交换生徽章。她叫周棠,比我早来半年,熟门熟路地帮我挑了橄榄油和意面:“别买速冻的,街角那家面包店的法棍刚出炉时,能香到让你忘了想家。”
她说对了。第二周的凌晨三点,我被电脑里反复崩溃的设计软件逼到阳台透气,楼下面包店的学徒正把第一炉法棍送进烤箱,麦香混着晨露漫上来时,手机屏幕亮了下,是宋锦川发来的消息:“哥,你寄的明信片收到了,爸妈说铁塔画得像羊肉串签子。”
我对着屏幕笑出了声,转身时撞翻了晾在阳台的衬衫。里昂恰好从隔壁房间探出头,他睡眼惺忪地指着我手里的手机:“是家人?我妹妹昨天也说,我拍的凯旋门像被啃过的饼干。”
后来我们常一起泡在工作室。他总在深夜用马克笔在我的草图上画小太阳,说“建筑要会发光才行”;周棠会带家乡的桂花糖,融在热可可里,甜得刚好能压过改图时的烦躁。
月末的设计作业评审会上,我的方案被教授批得厉害——“太执着于对称,像被捆住的蝴蝶”。走出评审室时,里昂塞给我支橘子味的棒棒糖:“他去年还说我的模型像堆废铁呢。”周棠则把她的笔记摊开,上面贴满了不同年代的拱顶照片:“你看,故宫的角楼不对称,却比谁都站得稳。”
那晚我重新打开软件,删掉了所有对称的线条。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屏幕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宋锦川小时候总爱贴在我画板上的星星贴纸。
原来他乡的日子,也会在这些细碎的瞬间里,慢慢长出暖意来。
十月的巴黎总爱下雨,淅淅沥沥的,把工作室的玻璃窗蒙成一片雾。我对着电脑里的草图发呆,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圈——那是宋锦川小时候做不出数学题时,总爱在草稿本上画的图案。
“又在想你的‘对称蝴蝶’?”里昂端着两杯热咖啡凑过来,把其中一杯推给我。他今天穿了件印着埃菲尔铁塔的卫衣,铁塔顶端被画成了个歪脑袋的卡通形象。
我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才发现自己的手有些凉。“在想结构承重的问题,”我含糊道,“方案里那个悬挑的玻璃展厅,教授说风险太高。”
里昂探头看我的屏幕,突然指着其中一根钢构线条:“你看,能不能像老城区的拱廊那样?让力顺着弧度走,而不是硬抗。”他边说边拿起马克笔,在我的草图旁画了个夸张的弧线,像道彩虹横跨在展厅上方。
正说着,周棠抱着一摞资料冲进来,头发上还沾着雨珠:“找到啦!19世纪巴黎歌剧院的后台结构图纸,他们当年处理悬挑舞台用的就是这种‘隐形拱’技术!”她把图纸摊在桌上,泛黄的纸页上,铅笔勾勒的线条和里昂画的弧线竟有几分相似。
三个人头凑在一起研究图纸,咖啡的热气混着窗外的雨气,在玻璃上凝出更厚的雾。里昂突然笑起来:“你看,我们三个像不像在破解什么古老的密码?”
周棠也笑,指着图纸上的签名:“这位设计师当年也被批过‘异想天开’呢。”
我望着那张泛黄的图纸,突然想起临走前,宋锦川偷偷塞进我行李箱的那本《结构力学》。书的扉页上,他用荧光笔标了句话:“所有的力,都在找最舒服的路。”
那天的雨下到傍晚才停。我抱着修改后的方案去找教授,他盯着图纸看了足足十分钟,突然抬头:“宋锦鹤,你的‘蝴蝶’学会飞了。”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从云层里钻出来,给远处的蒙帕纳斯大厦镀上一层金边。手机震了震,是周棠发来的消息,附了张照片:她和里昂在面包店门口,举着刚出炉的法棍比耶,背景里的梧桐叶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
“今晚去我家煮火锅,”她写道,“我带了四川的底料。”
我站在路边笑了笑,回了个“好”。转身往地铁站走时,踩碎了一滩积水,溅起的水花里,竟晃出几分像家里浴室瓷砖的光泽。
原来适应一座城市,就像修改一张设计图——不必强求完美,只要在磕磕绊绊里,找到让自己舒服的线条就好。
十一月的巴黎开始飘雪,不大,像揉碎的盐粒,落在工作室的窗台上就化了。里昂抱着他的模型进来时,围巾上还沾着雪沫,“砰”地把模型往桌上一放:“看看我的‘会呼吸的墙’!”
那是面用再生材料拼搭的隔墙,镂空处嵌着细小的玻璃管,里面养着苔藓。“湿度够了会变绿,干燥时就发黄,像座活着的晴雨表。”他眼睛发亮,突然指向我桌上的图纸,“你这苏州园林的窗棂,能不能和我的墙结合?”
我愣了愣。图纸上画的是留园的冠云峰,旁边的漏窗雕着缠枝莲纹——那是上周和宋锦川视频时,他突然说“哥,苏州的项目能不能加些园林元素”,我顺手画下来的。
“可以试试。”我拿起马克笔,在他的隔墙草图上添了几笔,漏窗的轮廓和玻璃管的线条意外地和谐。里昂拍了下手:“就这么定了!下周的合作作业,咱们搞个‘中法混血’出来!”
周棠抱着保温杯进来时,正好听见这话,一口热可可差点喷出来:“你们俩这组合,该叫‘松针配奶酪’还是‘园林混苔藓’?”
说笑间,她把一叠打印好的资料推给我:“帮你查了法国古建筑修复的案例,你上次说想研究的哥特式拱顶,这里面有详细的受力分析。”
我翻开资料,里面夹着张便利贴,是她娟秀的字迹:“注意第17页的注释,当年工匠故意留了三厘米误差,反而让拱顶更稳固。”
心里突然一动。想起小时候拼乐高,我总爱严格按图纸来,宋锦川却喜欢乱搭,有时歪歪扭扭的,反而比说明书上的造型更有意思。那时我总骂他“乱来”,他却振振有词:“留点心眼,才不会塌呀。”
平安夜那天,工作室的人都走得早。周棠塞给我盒杏仁饼,“我妈寄来的,说是‘平安果’的平替”;里昂则把他的苔藓墙搬到我桌旁,“留着给你做伴,它晚上不睡觉的”。
我对着电脑改图到深夜,雪已经停了。手机屏幕亮起来,是家里的视频邀请。宋锦川举着手机在客厅转了圈,圣诞树顶上的星星灯闪得人眼花,“哥,你看爸妈挂的铃铛,还是你小时候带回来的那串”。
镜头里突然出现母亲的声音:“锦鹤啊,川川说你在学什么‘活的墙’?等你回来给咱家院子也搞一个!”
宋锦川赶紧把镜头转回去,对着自己,耳朵有点红:“别听妈乱说。你那边冷不冷?我给你寄的羽绒服收到了吗?”
我望着屏幕里他身后晃动的光斑,突然发现,原来无论隔着多少个时区,总有人把你的一言一语,都当成重要的图纸来存档。
窗外的月光落在苔藓墙上,玻璃管里的绿意明明灭灭。我关掉电脑,摸出周棠给的杏仁饼,咬下去的瞬间,甜香漫上来——竟和小时候宋锦川偷藏在我书包里的麦芽糖,有几分相似。
原来冬天的暖意,从不在乎你在哪个纬度。
十二月的巴黎被圣诞集市裹成了糖球。工作室楼下的广场上支起彩灯,热红酒的香气混着烤栗子的焦甜,往人鼻子里钻。里昂拽着我去逛集市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可丽饼:“快看那个糖人!像不像你上次画的龙?”
糖画摊前的老人正用焦糖在石板上勾线条,蜿蜒的曲线慢慢凝成条鳞爪分明的龙。我站着看了会儿,想起小时候宋锦川总吵着要庙会的糖龙,每次拿到手都舍不得吃,最后化得满手黏糊糊。
“要一个?”里昂已经掏出了欧元。老人抬头看我,笑着用蹩脚的中文说:“中国人?龙,好兆头。”
焦糖冷却后的脆响里,龙的眼睛被点上了两颗芝麻。我举着糖龙往回走,阳光透过糖衣,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宋锦川贴在我书桌边缘的星星贴纸。
周棠在工作室里贴窗花,红纸上剪的“福”字被她贴反了。“我妈说这样才对,‘福到’嘛。”她转身时撞翻了颜料盘,靛蓝的颜料溅在我刚画好的图纸上,晕出片模糊的云。
“完了!”她手忙脚乱去擦,我却突然按住她的手。那片靛蓝刚好落在图纸里留白的天空处,像极了苏州园林里被雨打湿的灰瓦。“这样挺好。”我拿起笔,顺着晕开的边缘补了几笔,竟成了朵写意的云。
周棠愣了愣,突然笑起来:“你这叫‘将错就错’式设计?”
跨年夜那天,学院办了迎新舞会。我本想留在工作室改图,却被周棠硬塞进她室友的西装里——那是她表哥留在巴黎的旧西装,肩线有点宽,穿在身上像套着个空壳。
舞池里的音乐很吵,里昂正搂着个金发女孩跳探戈,领带甩得像面小旗子。我靠在角落喝果汁,手机突然震动,是宋锦川的视频请求。
“哥,新年快乐!”他那边显然在应酬,背景里有碰杯声,“苏州的地块我去看过了,有棵老槐树,你设计时记得留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我跟妈说你今晚有活动,她本来想凌晨给你打电话的。”
我望着他西装领口别着的钢笔——还是我送的那支,突然发现,原来我们都在学着穿不合身的西装,应付各自世界里的兵荒马乱。
“槐树会留。”我举了举杯里的果汁,“你少喝点酒。”
他笑起来,眼里的光透过屏幕漫过来:“知道了,‘松针’先生。”
挂了电话,周棠端着两杯香槟走过来:“跟家人打电话?”我点头,她突然指着窗外,“看!烟花!”
绚烂的光炸开在夜空,映亮了广场上攒动的人影。里昂跑过来拽我们去跳舞,领带歪在一边:“别当木头啦!”
我被他拽进舞池,脚步磕磕绊绊踩了周棠两次鞋跟。她却笑得直不起腰:“没关系,就当在踩雪。”
香槟的气泡在舌尖炸开时,我突然想起宋锦川小时候学滑冰,总爱拽着我的衣角,摔了也不松手,只咧着嘴笑:“哥,你看我像不像小火箭?”
原来无论走多远,总有些瞬间会突然勾住你——可能是糖龙的甜味,可能是钢笔的反光,也可能是此刻舞池里,和记忆中相似的、带着点笨拙的温暖。
窗外的烟花还在继续,我望着人群里晃动的光斑,突然觉得这异乡的新年,也没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