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巴黎的樱花一夜之间扑满枝头,工作室窗外的那棵树尤其疯,粉白的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绘图板上,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纸。
里昂拿着模型胶进来时,我正在改博物馆扩建的结构图。他往我肩上拍了一把,颜料蹭在我白衬衫上:“发什么呆?宋,你的邮件亮了三次了。”
我瞥了眼电脑右下角,是设计院的催稿邮件,不是宋锦川。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收到”,突然想起上次和他视频,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那时他刚结束一场跨国谈判,背景里是新加坡的夜景,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哥,苏州的地块批下来了,”他语速很快,眼睛里有红血丝,“你的初稿……下周三能给我吗?合作方催得紧。”
“可以。”我应着,想说“你少熬点夜”,他那边已经传来助理的声音,“宋总,下一场会议五分钟后开始。”他匆匆说了句“先这样”,屏幕就暗了下去。
后来的联系变成了碎片化的邮件。他发项目的地质报告,我回修改后的平面图;他提光伏板的承重要求,我附上新的结构计算表。偶尔在深夜改图时,会点开他的朋友圈——大多是商业活动的照片,西装革履,站在聚光灯下,和记忆里那个趴在我肩头看星星的少年,越来越远。
四月的设计展上,我的模型被放在展厅最角落。是个融合了苏州园林漏窗和法国拱顶的亭子,里昂说像“会讲故事的盒子”。周棠帮我调整展签时,突然指着入口处:“那不是你弟公司的标志吗?”
新能源集团的赞助广告牌立在最显眼的位置,蓝色的logo在灯光下很亮。我盯着那标志看了会儿,想起宋锦川小时候总爱用蓝色蜡笔在我图纸上画小太阳,说“哥的房子要像蓝天一样”。
展览结束那天,里昂拉着我们去喝庆功酒。酒吧的电视在放财经新闻,宋锦川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正在发布会现场讲话,语速平稳,手势利落。“十亿合作案背后的青年企业家”,字幕上写着。
周棠碰了碰我的酒杯:“你弟真厉害。”我抿了口红酒,酒液有点涩——上次视频时,他说“哥,你设计的亭子模型,我让助理拍了照片存在手机里”,我当时正忙着改图,只“嗯”了一声。
五月的雨下得连绵,我在工地监工时摔了一跤,膝盖磕在钢筋上,渗出血来。工人递来绷带时,手机响了,是母亲。“锦鹤,川川最近总咳嗽,你有空打个电话问问?他说忙,我也不敢多问。”
挂了电话,我盯着膝盖上的绷带看了很久,点开和宋锦川的聊天框。上次的消息停留在两周前,他发了张苏州工地的照片,说“井边的朴树种上了”,我还没回。
输入框里打了又删,最后只发了句“注意身体”。
直到深夜才收到回复,只有两个字:“你也是。”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工地的临时板房,噼啪作响。我摸出枕头下的速写本,翻到前几页——那是刚到法国时画的,宋锦川在雪山顶上冲我笑,睫毛上还沾着雪花。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终究没再画下去。远处的塔吊在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像根被拉长的线,一头拴着我眼前的图纸,另一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拽松了。
原来有些距离,不是空间上的,是日子推着日子,各自在新的轨道上,慢慢长出了不同的弧度。
再次接到母亲电话时,我正在巴黎郊外的工地监工。手机信号断断续续,母亲兴奋的声音却穿透电流清晰传来:“鹤鹤,川川跟国内最大的新能源集团签了十亿的合作,爸妈特意让他把庆功宴放家里办,你务必回来一趟,就三天假,机票我让助理订好了!”
我握着手机站在脚手架下,远处的埃菲尔铁塔在薄雾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十亿合作,庆功宴……这些词和记忆里那个会因为解不出物理题而红眼眶的少年,怎么也叠不到一起。
“知道了。”我应了声,挂了电话才发现,掌心竟沁出了薄汗。
三年了,记忆里浮现出他拿着那个视频威胁我的时候,和那天晚上他给出的法国留学通知书,他……我们之间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吗?好久
回国的航班在深夜落地,司机早已等在机场。车驶过熟悉的街道,曾经卖掉的别墅不知何时被重新买回,只是外墙刷成了更沉稳的灰,门口的香樟树长得比三楼还高。
推开门时,客厅里亮着盏暖黄的落地灯,宋锦川坐在沙发上,手里翻着本财经杂志。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杂志“啪”地掉在地毯上。
三年未见,他又长高了些,穿了件深灰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挂在颈间,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眉眼间多了几分商场谈判的锐利。可那双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间,还是亮得像当年在瑞士雪山顶上的模样。
“哥。”他站起身,喉结滚了滚,只吐出两个字。
我换鞋的动作顿了顿,玄关的感应灯亮起,照亮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是我高中时用旧了送他的那支。
“嗯。”我应了声,没再说话。
客厅里的沉默像被拉长的橡皮筋,绷得人耳朵发疼。水晶灯折射的光落在地板上,明明灭灭,像极了三年前那些欲言又止的夜晚。
“爸妈在楼上睡了,让你回来直接休息。”他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发紧,“你的房间……还是老样子,恒温系统调在24度。”
我点点头,拖着行李箱往楼梯走。经过他身边时,闻到他身上的雪松味——还是我惯用的那款古龙水,只是被烟草味中和了些,添了几分陌生的成熟。他大概忘了,我去年就换了香型。
“明天……”他突然开口,又顿住,像是在斟酌词句,“穿正装吧,来的都是长辈。”
“知道了。”
关上门的瞬间,我靠在门板上,听见楼下传来他捡起杂志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心上。房间里果然和记忆中一样,书桌上还摆着我临走前没画完的草图,只是蒙了层薄灰。床头柜上的温度计显示24度,旁边压着张便签,是他的字迹:“每周都来通风,别怕有灰。”
指尖抚过便签上的折痕,突然想起他小时候总爱偷翻我的设计稿,每次都小心翼翼按原样放好,却总在角落画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那时他的字迹还带着孩子气,不像现在,笔锋里都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漫进来,落在地板上的行李箱上。我拉开拉链,最上层放着苏州项目的初步草图——是这三年来,唯一能让我们在邮件里多说几句的东西。可此刻看着那些线条,突然觉得陌生又刺眼。
我下楼了,和他对视上。我坐在他旁边。
他沉默了许久开口“哥…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
“哥…三年前对不起…”
我打断他“都过去了”
他又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终于开口“哥……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不习惯”
“有没有人欺负你”
“法餐吃的习惯吗”
……他问了很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他停住了
“哥,你瘦了好多”
他眼眶红了,我只好哄着
“多大的人了 能签10亿的合作,见不得我不好?”
他的声音闷闷的“那是朋友送的礼物”
——最后因为明天还有事情,我们个回了个的房间
现在,我们只隔着一堵墙,却像隔了整个巴黎的塞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