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牛奶凉透时,宋锦川才把吐司塞进嘴里,西装袖口沾着点面包屑——他从前最嫌这些琐碎,总让我替他打理。我看着他囫囵咽下食物,将叠好的机票推到他面前。
“巴黎的项目出了点问题,”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我今天就得走。”
他捏着刀叉的手猛地收紧,银质餐叉在瓷盘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不是说两周后?”他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甲方催得紧,教授说我得回去”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香樟树叶被风吹得乱晃,像极了三年前他红着眼眶质问我的那个夜晚。
他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切着盘子里的溏心蛋,蛋黄流出来,漫过洁白的瓷盘,像摊开的伤口。我起身拿行李箱时,听见他突然说:“那支钢笔……”
“我带走了。”我打断他,拉着行李箱往玄关走。那支刻着“鹤”字的钢笔正躺在我西装内袋里,笔尖硌着肋骨,像他昨夜塞进门缝的便签上那个没画完的小太阳,扎得人发疼。
玄关的镜子里,映出他跟过来的身影。西装还是昨天那套,领带却系得歪歪扭扭,大概是早上急着煎蛋忘了整理。“我送你去机场。”
“不用,司机在楼下。”我换鞋的动作顿了顿,镜子里的他正盯着我手腕——那里还留着昨夜他握过的红痕,像道没愈合的疤。
推开门时,香樟树的叶子落了满怀。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行李箱拉杆,力道大得指节泛白:“苏州的模型……你还没看。”
“等我回来。”这句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虚浮。
他的手慢慢松开,指腹在拉杆上留下几道红印。“哥,”他看着我,眼底的光一点点灭下去,“嗯 好吧 注意安全”
车驶出巷口时,后视镜里的身影还站在香樟树下。他没动,只是望着车来的方向,像尊被遗弃的雕塑。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发来的消息:“钢笔的笔尖,我磨了三个月,比你以前那支更顺滑。”
机舱里的冷气很足,我摸出那支银灰色钢笔。笔尖确实被磨得圆润,刻着的“鹤”字边缘,有反复摩挲的痕迹。翻开机上杂志,夹着张便签,是他昨晚塞进我门缝的那张,被我顺手带了出来。“别再走了”四个字,被泪水晕开了墨痕,在晨光里泛着毛边。
落地巴黎时,暴雨倾盆。工地上的脚手架塌了一角,钢筋刺穿了防雨布,像道狰狞的伤口。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不停,是宋锦川的电话,我看着屏幕亮了又暗,最终按了关机。
三天后,母亲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锦鹤,你弟弟住院了……急性胃炎,医生说熬了好几个通宵,胃里全是空腹喝的咖啡。”
我握着手机站在雨里,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缘往下淌,模糊了视线。脚手架的钢筋还在滴水,像三年前他追着出租车时,蛋糕盒上滴落的抹茶奶油。
“他不让告诉你,”母亲的声音哽咽着,“说怕影响你工作……可他床头,一直放着你送的那支钢笔,还有你画的苏州草图,都被冷汗浸湿了……你们是兄弟啊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们变成这样了啊!鹤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什么呢…是因为他拿视频威胁我和他做吗?但是我不恨他,我有点想他了…
手机从掌心滑落,在泥水里摔得四分五裂。我转身往机场跑,雨水灌进靴子里,冰凉刺骨。安检口的屏幕上,滚动着最近的航班信息,飞往国内的航班因暴雨延误,红色的“延误”字样,像他病历本上的诊断结果。
候机厅的玻璃窗被雨水打花,我看着窗外延误的飞机,突然想起他高中时总在晚自习后等我。冬天的雪落在他睫毛上,他呵着白气说:“哥,我等你多久都愿意。”
此刻,巴黎的雨还在下,而我终于明白,有些等待,错过了就是一生。
巴黎的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靠在画室里,胃里的绞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拧,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苏州项目的图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
手机屏幕亮着,是宋锦川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三天前的:“哥,项目资料我让助理发你邮箱了,你别太累。”后面跟着个小太阳表情,歪歪扭扭的,和他小时候画在我设计稿上的一模一样。
我闭了闭眼,摸到口袋里那支银灰色钢笔。笔尖被磨得圆润,刻着的“鹤”字边缘泛白——是他住院时,母亲偷偷塞进我行李箱的。她说,宋锦川醒来发现笔不见了,没发脾气,只是把自己关在病房里,一天没说话。
“我放过你。”他出院那天,在电话里这么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苏州项目我找了别的设计师,你在巴黎……好好的,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胃又是一阵抽痛,我弯腰按住腹部,喉间涌上酸水。医生说我这胃病是熬出来的,空腹喝咖啡,三餐不定,和宋锦川住院时的诊断书几乎一样。只是他是为了赶项目,我是为了什么?大概是为了避开每个可能想起他的瞬间。
画室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响,我看见桌上摊着的机票,三天前订的,回国的。可现在,它像张废纸。
宋锦川是真的放过我了。他不再发消息,不再打电话,母亲转述的消息里,他又签了新的合作,在酒会上游刃有余,记者拍的照片里,他穿着笔挺的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再也不需要我帮忙了,他可能真的不爱我了吧
只是母亲说,他把那栋重新买回来的别墅,又卖了。香樟树下的石凳还在,只是上面刻着的“川”和“鹤”,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为什么…连曾经的回忆,也不要了吗?
胃里的痛越来越烈,我摸索着去找药,却碰倒了桌边的水杯。水洒在图纸上,把“建筑事务所”那行小字泡得模糊。我想起晨光里,他举着溏心蛋笑的样子,阳光穿过香樟树,落在他沾着面粉的脸上,像幅被揉碎的画。
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宋锦川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穿着病号服,手里攥着支钢笔——是我高中时送他的那支,笔帽上的漆都掉了。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膀微微耸动,像只被雨淋湿的兽。
发件人备注是“川”。
我捂着胃蹲下去,痛得说不出话。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板房的铁皮顶上,噼里啪啦的,像他当年在电话里哭着问我“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吗”,又像他最后那句轻飘飘的“我放过你,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原来被放过的那个人,才是最疼的。
35年中旬,我回国了,是朋友的一个宴会
深秋的宴会厅里,水晶灯折射出冷白的光。我端着香槟站在露台角落,胃里的隐痛还没散尽,刚回国的时差让太阳穴突突地跳。晚风卷着桂花味飘进来,落在西装袖口的鹤字绣上——是宋锦川找苏州老匠人绣的那处,我终究没舍得换掉。
有人拍我的肩,转身时,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
宋锦川站在两步外,黑色西装衬得他身形更挺拔,领带系得标准,再没有当年松垮垮的模样。他瘦了些,下颌线更锋利,只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间,还是会像被星火点燃,亮得惊人。
“宋锦川?”我先开了口,指尖捏紧酒杯,香槟的气泡在杯壁上炸开,像极了此刻乱跳的心跳。
他喉结滚了滚,目光扫过我的手腕——那里没戴表,当年他戴的那块古董款,据说在他住院时被摔碎了,母亲提过一句,语气里满是惋惜。“好久不见…哥”他的声音比去年电话里沉了些,带着点刻意维持的疏离。
侍者端着托盘走过,他顺手取了杯威士忌,指尖在杯壁上划圈,动作和去年庆功宴上如出一辙。“苏州项目……”他顿了顿,“落成了,上个月剪的彩。”
“听说了,恭喜。”我移开视线,看向宴会厅里的人群。有个穿红裙的女人朝他挥手,笑得明媚,“那位是……?”
“合作方的代表。”他说得很快,快得像在解释,“项目上的事。”
露台的风突然变大,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我想起高中时,他总爱把头发留得稍长些,被风一吹就遮住眼睛,我总骂他“像只没睡醒的猫”。
“胃好些了?”他突然问,目光落在我按在腹部的手上。
我愣了愣,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蜷着手指。“老毛病了。”
“医生说要按时吃饭。”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别总喝黑咖啡。”
这话太像从前,像他会追在我身后,把热牛奶塞进我手里,唠叨着“哥你再熬夜画图,胃该受不了了”。我的胃突然又抽痛起来,比刚才更烈,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后背。
“你……”他伸手想扶,指尖在半空中停住,最终只是递过来一颗糖,“草莓味的,你以前疼的时候总吃。”
糖纸剥开的声音在风里格外清晰,甜腻的气息漫开来,却压不住胃里的灼痛。我含着糖,尝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是他高中时总揣在口袋里的那种,说“哥疼的时候吃这个,比药管用”。
“谢谢。”我转身想走,胃里的绞痛让脚步有些虚浮。
“宋锦鹤。”他在身后喊我的名字,不再是客气的“宋总”,也不是带着依赖的“哥”,而是连名带姓,像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
我回头时,他站在桂花树下,月光落在他肩头,像落了层薄雪。“别墅……”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我没卖,香樟树还在,你房间的恒温系统,一直调在24度。”
胃里的痛突然变得尖锐,我弯下腰,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宋锦川,你不是说我们两不相欠吗?”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我,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晚风掐灭的烛火。远处的宴会厅传来碰杯声和笑声,衬得露台的沉默格外漫长。
那颗草莓糖在舌尖慢慢融化,甜得发苦。我终于明白,他所谓的“放过”,不过是换了种方式等我回头,而我这场自以为是的逃离,终究只困住了自己。
“我先失陪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洗手间时,胃里的绞痛已经让我站不住。趴在洗手台上干呕,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活脱脱一副被自己折磨得不成样子的狼狈相。
冷水扑在脸上,才稍微清醒些。抬头时,看见镜子里映出他的身影,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药盒,是我常吃的胃药。
“医生说,你比我严重。”他走过来,把药放在台面上,声音轻得像叹息,“哥,你这又是何苦。”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我推开无数次,却始终站在原地的人,突然说不出话。胃里的痛还在继续,却好像有什么更疼的东西,从心脏蔓延开来,漫过四肢百骸,让我连呼吸都觉得费力。
原来被放过的人,从来都没有真正自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