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
凌天罡的声音不重。
却像一枚投入绝对死寂宇宙的石子,在神明休憩空间内,漾开一圈圈无形的涟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回家。
这个词汇,简单,质朴,带着一丝属于凡俗世界的碳基温度。
它与刚刚那场以神明为燃料、以存在为代价的盛大烟火,形成了绝对的、堪称渎神的极致反差。
芙宁娜的身体最先有了反应。
她向后跌坐在那张沙发上,像是支撑戏剧女王灵魂的最后一根弦,被这个平淡的词汇崩断了。
沙发柔软的物理触感,终于将她的神魂从观看毁灭美学的狂热云端,拽回了一丝属于凡人的实感。
她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异色瞳孔里燃烧的神光急速黯淡。
盛大的演出落幕,留给剧作家的,是无边无际的、创作燃尽后的绝对空虚。
回家?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却发不出任何咏叹。
一场足以欺骗宇宙、献祭神明的旷世戏剧之后,第四幕的剧本,竟然是回家?
这算什么?
一场闹剧的结尾?
还是一首史诗乐章结束后,不合时宜响起的田园牧歌?
然而,当她抬起头,看向凌天罡那张平静的侧脸时,这个念头却剧烈动摇了。
那张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劫后余生的疲惫。
只有一种如深海般的寂静。
仿佛“回家”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场比刚才那场“献礼”更宏伟、更重要的演出。
宇宙舞台之上。
景元没有动。
他的目光落在身前那朵巨大的太阳之花上。
失去了“终结”概念的强制侵蚀,这朵荣光之花的光芒终于稳定,巨大的花盘微微低垂,像是在为刚刚那场盛大的落幕致意。
当“回家”两个字传入他的意识。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触碰了一下花盘的边缘。
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然后,他站了起来。
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却带着某种仪式的庄重。
他没有收回这朵太阳之花,而是任由它悬浮在原地,随后转身,望向那座在近地轨道上独自散发着文明微光的战争剧院。
那里,是它的根。
另一侧。
丹恒低头审视着手中的断枪。
那个曾让他感到荒诞与屈辱的粉色波点蝴蝶结,颜色竟恢复了一丝微光。
枪身断口处那片“不存在”的空洞,此刻无比安分,不再向外散发着吸引他坠入虚无的冲动。
与“归零”逻辑的共鸣和对抗,让他更加理解了这份“失去”。
失去的,永远不会回来。
但“失去”本身,已然成为他力量的一部分。
他听到“回家”的指令,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手,将那支断枪横于胸前。
这个动作,不再是备战,而更像是一种宣告。
他,连同他手中这份永恒的残缺,将一同归去。
两位演员,用行动回应了导演的指令。
钟离站在原地,他面前的契约竹简光滑如初。
旧的契约,随着演员的退场而终结。
宇宙的法则,在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格式化”风波后,开始了迟缓而坚定的自我修复。
他看向凌天罡,那双古井无波的熔金眼眸中,情绪复杂。
“第四幕的剧本,就是回家?”
“没有剧本。”凌天罡的回答,让钟离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第三幕,我们把选择权交给了‘演员’,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关于‘修正’与‘归乡’的独角戏。”
凌天罡转过身,目光扫过正在平复心绪的芙宁娜,扫过沉默体悟的景元和丹恒。
“现在,舞台已经清空,演员们也需要休息。”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层只有在场几人能懂的深意。
“所以,我们将由观众来决定,想看什么。”
这句话,让芙宁娜和钟离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片五彩斑斓的“污染区”。
那里很安静。
最后一个肥皂泡破裂后,再没有新的生出。
没有掌声,没有喝彩,也没有愤怒。
唯一的观众,看完了演出,然后陷入了沉默。
“安静的观众,是在思考的观众。”钟离低声道,“他们在回味刚才的剧情,也在期待下一个反转。”
“所以,我们不给祂反转。”
凌天罡平静地接话。
“我们演一出……祂看不懂的戏。”
他伸出手,不是指向战场,而是指向那座已经初具雏形,流淌着文明光辉的战争剧院——群玉阁。
“第二幕和第三幕,我们演了一出给‘客人’看的大戏。”
“现在,客人走了,观众累了。”
凌天罡的目光里,带着一丝众人从未见过的柔和。
“第四幕,我们演一出……给自己的戏。”
他的意识沉入黑色通讯器。
……
京都,“创世纪”计划指挥部。
“第四幕……准备……”
当凌天罡的指令在死寂的指挥部内炸开,所有人都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从极致的空虚和疲惫中惊醒。
总指挥赵兴武扶着指挥台,强行站直身体,像一杆被狂风吹弯后又强行挺立的标枪。
“凌先生!请下达指令!全员待命!”他嘶哑地吼道,声音里是燃烧殆尽后重新迸发的狂热。
他们刚刚见证了神明化为礼炮的奇迹。
现在,他们已准备好迎接任何更疯狂、更不可思议的命令。
然而,通讯器那头传来的,却是一句让他们所有人大脑宕机的指令。
“通知‘神圣剧场’,所有作战单位,解除战备。”
“特效组,灯光准备。”
“音效组,切换曲目,《月光下的故乡》。”
赵兴武愣住了。
他身边的陈老将军,那位武器专家,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夏荆院士靠在椅背上,枯槁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
《月光下的故乡》?
一首流传于华夏故土,充满了乡愁与宁静的古老民谣?
在这场决定文明生死的宇宙战争中?
“凌……凌先生?”赵兴武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甚至怀疑通讯器出了故障,“您……您刚才说的是……”
“我说,”凌天罡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为我们的英雄们……照亮回家的路。”
英雄。
回家。
简单的四个字,击中了指挥部内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们看着全息投影中,那两道在空旷宇宙里独自伫立的身影。
一位,身后是即将凋零的太阳之花。
另一位,手中是残缺的、系着滑稽蝴蝶结的断枪。
他们不是冰冷的数据,不是无情的武器。
他们是演员,是战士。
是英雄。
赵兴武眼中的狂热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滚烫的情绪所取代。
他猛地转身,对着早已呆滞的下属,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个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却愿意用生命去执行的命令。
“执行——最高指令!”
“奏响……《月光下的故乡》!”
……
指令被执行。
一道柔和的、如同被月光洗涤过的光束,从“群玉阁”的最高处投射而出。
它没有攻击性,没有能量波动,只是一道纯粹的光。
光束穿过冰冷的真空,精准地笼罩在景元和丹恒的身上。
与此同时,一缕悠远、宁静的旋律,通过某种无法被科学理解的方式,在整片宇宙空间中回荡开来。
那旋律里,没有金戈铁马,没有杀伐决断。
只有晚风,炊烟,和故乡的桥。
神明休憩空间内。
“休息时间到。”
凌天罡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他走到了神明休憩空间的正中央,站在他的“家人们”面前。
他伸出手。
不是下达命令,而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走吧。”
“回家。”
芙宁娜看着那只手,看着凌天罡平静的眼睛。
她忽然明白了。
这第四幕,不是演给疯神看的反转,也不是演给敌人看的陷阱。
这出戏……没有观众。
或者说,他们自己,就是唯一的观众。
她站起身,提起裙摆,将自己冰凉的指尖,轻轻放进了凌天罡的掌心。
然后,他们五人,并肩走出了这片庇护之地,踏入了那片被月光与乡愁笼罩的、冰冷的宇宙真空。
没有神力护盾,没有能量光环。
他们就像五个最普通的旅人,踩着无形的道路,朝着那座名为“家”的战争剧院,一步一步,缓缓走去。
他们的身影,在宏伟的“群玉阁”和浩瀚的星辰背景下,渺小如尘埃。
却又坚定得,仿佛能走过时间的尽头。
而在他们身后。
那片代表着“欢愉”的五彩涂鸦区域,始终安静。
像是一位看不懂这出戏的观众,默默地注视着。
又像是一位看懂了,却无法理解的观众,陷入了长久的、属于神明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