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雨丝撞在洞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有无数冤魂在洞外徘徊。
周子舒靠在潮湿的石壁上,眼帘重得像坠了铅。后颈的伤口被雨水浸过,此刻正火辣辣地疼,那股麻痒的感觉顺着脊椎往上爬,搅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知道自己中了“牵机引”——一种看似温和,却能慢慢蚕食内力、催发高热的迷药。
“还能撑住?”
温客行的声音从火堆那头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却奇异地穿透了耳边的嗡鸣。周子舒费力地掀开眼,看见对方正蹲在火堆前添柴,红衣的一角垂在地上,沾了些泥点,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他没应声,只是将脸往石壁上贴得更紧些。冰冷的岩石能稍减些灼人的热度,却压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就像很多年前在天窗的地牢里,他也是这样靠着墙,听着隔壁囚牢的哀嚎,等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指令。
那时的世界,也是这样一片寒。
直到有火星溅到他脚边,周子舒才猛地回神。他看见温客行正盯着自己,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戏谑,倒有几分探究,像在看一件解不开的谜题。
“周首领这模样,倒真像只落了水的猫。”温客行忽然笑了,伸手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扔过来,“接着,止痛的。”
油纸包里是些褐色的药末,带着刺鼻的苦味。周子舒捏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峰微蹙——是鬼谷特有的“止息散”,镇痛效果极强,却也带着三分毒性,寻常人用多了会伤神智。
“温谷主倒是大方。”他声音发哑,指尖捻着药末没动,“就不怕我借机调息,回头取你性命?”
温客行正往火堆里塞一根枯枝,闻言动作顿了顿,侧脸被火光映得一半明一半暗。“你若有那力气,尽管来试试。”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是笃定了他动不了。
周子舒确实动不了。高热让他的视线开始发花,连抬手都觉得费力。他盯着那堆药末看了半晌,终是仰头倒在了嘴里。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顺着喉咙往下淌,倒真压下了几分痛感。
“算你还有点脑子。”温客行见他服了药,才转过身重新摆弄火堆,“这‘牵机引’霸道得很,硬撑着只会伤了根本。”
洞外的雨渐渐大了,砸在洞口的岩石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周子舒闭上眼,意识又开始飘忽。他像是又回到了镜湖山庄的栈桥,温客行肩上的血染红了他的视线,自己右腹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一刀扎下去时,他竟觉得松了口气,仿佛终于能给自己找个不杀他的理由。
多可笑。
他是天窗之主,是踩着尸山血海爬上来的人,何时需要为“不杀人”找理由了?
“热……”
喉咙里溢出一声无意识的呢喃,周子舒的指尖在身侧胡乱抓着,像是在寻找什么能借力的东西。直到触到一片温热的布料,带着烟火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他才猛地攥紧,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那是温客行的衣袖。
温客行正往火堆里添柴,忽然感觉衣袖被拽住,力道不大,却带着股执拗的劲。他低头看去,周子舒的眉头皱得很紧,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烧得糊涂了。
“别离开……”
又一声轻喃,带着点破碎的尾音,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心上。
温客行的动作彻底停了。
他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看着对方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鬼谷里的孩子受了伤,也是这样攥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地喊“谷主别走”。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了一块,又酸又涩。
他终是没挣开。
夜一点点沉下去,洞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声。温客行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直到火堆的光芒渐渐弱下去,他才缓缓伸出手,指尖悬在周子舒的额前。
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内力顺着掌心缓缓渡过去,像一股清凉的溪水,慢慢浇熄那灼烧般的高热。温客行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紧绷的身体在渐渐放松,连攥着他衣袖的力道都松了些。
他看着周子舒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看着他因为舒服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至少此刻,他们不是鬼谷谷主和天窗之主,只是两个被困在山洞里的人。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了。
温客行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一般。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石壁上,才稳住身形。洞外已经泛起微光,天快亮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将那层玩世不恭的面具戴回脸上,走到周子舒面前,故意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柴火。
“周首领这戏演得,可真够投入的。”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冷硬,还夹杂着几分彻夜未眠的沙哑,“病中示弱,攥着我的衣袖喊‘别离开’——怎么,是算准了我温客行心软,不会趁人之危?”
周子舒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晨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他脸上,映得他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迷糊。他看着温客行,看着他刻意别开的视线,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温客行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你不会。”
三个字,轻得像风,却精准地戳破了所有伪装。
温客行的脊背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立刻转过头,看向洞口的方向,不敢再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盛着的信任太沉了,沉得他接不住,也不敢接。
他确实不会。
从镜湖山庄他反手刺向自己时,从他攥着自己衣袖喊“别离开”时,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怕是再也对他下不了狠手了。
可他不能。
鬼谷的老鬼还在盯着他的位置,湘儿还在等着他回去接她出谷,那些跟着他的人,还在等着他给一条活路。他若是心软,若是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明知不可为的牵绊里,最终只会拖得所有人一起万劫不复。
“哼。”温客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弯腰捡起地上的铁扇,“别太自信了,周首领。等你养好了伤,咱们该算的账,一笔都少不了。”
周子舒没再说话。
他靠着石壁坐直了些,右腹的伤口在晨光里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镜湖山庄的决绝,也提醒着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洞外的天光越来越亮,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火堆已经只剩下一堆灰烬,偶尔有火星子跳起来,很快又熄灭了。
沉默在空气里弥漫,带着雨后的湿冷。他们都清楚,这场短暂的、被迫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喘息。
而那根在黑暗中悄悄亮起的烛火,终究还是被现实的冷风吹得只剩残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