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洞口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歪斜的光带，像把钝刀，将山洞里的沉默割开一道口子。
周子舒扶着石壁慢慢坐直，高热退去后，浑身骨头像被拆开重拼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酸痛。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触感——是昨夜攥着温客行衣袖时，布料粗糙的纹理。
“醒了就别赖着，”温客行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点不耐烦的调子，“再不走，等仇家追上来，咱们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周子舒抬头望去，见温客行正背对着他站在洞口，红衣的下摆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把玩着那柄铁扇，扇骨反光刺得人眼睛发疼。他像是一夜未眠，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像株在寒风里不肯弯折的红枫。
“你的伤。”周子舒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他左臂上。那里缠着块脏兮兮的布条，是昨夜为了遮掩落石擦伤的伤口，此刻隐隐有血渍渗出来，在红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温客行像是没听见，转身往外走：“啰嗦。”
周子舒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那人掌心渡来的内力，温和却沉稳，像春日融雪的溪流。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天窗之主何时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不过是一场被迫的同行，犯得着记挂这些么。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右腹的伤口被牵扯得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镜湖山庄的那一刀不是梦。匕首扎进皮肉的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竟是温客行惊愕的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毛，眼底却藏着一丝慌乱。
“还走不走？”温客行的声音在洞外响起，带着点催促。
周子舒定了定神，提气跟上。刚走出洞口，山风就灌了满脸，带着雨后的湿冷和草木的腥气。晨光熹微中，能看见远处的山峦被薄雾笼罩，像蒙着层轻纱，看不真切。
“往这边走。”温客行指了指左侧的山道，“这条是近路，能避开仇家的眼线。”
他走在前面，脚步轻快，红衣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周子舒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目光落在他晃动的发梢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抹红色总让他想起镜湖山庄栈桥上的血，刺目，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执拗。
山路湿滑，长满了青苔。温客行走得极稳，偶尔回头看一眼，见周子舒脚步踉跄，便会刻意放慢些速度，却又装作是在观察路况，嘴硬得很。
“周首领这身手，怕是连三岁孩童都不如了。”他头也不回地嘲讽，脚下却踢开了一块挡路的碎石。
周子舒没接话，只是默默调整着呼吸。迷药的后劲还在，内力运转得滞涩，走这样的山路确实吃力。他看着温客行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像个矛盾的集合体——嘴里刻薄得像淬了毒，动作却偶尔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走到半山腰时，温客行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向周子舒，眉头微蹙：“你脸色很难看，要不要歇歇？”
周子舒这才发现自己额角又沁出了冷汗，眼前也开始发花。他摇了摇头：“不用。”
话音未落，脚下忽然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反而撞进一个带着冷香的怀抱。温客行的手紧紧揽着他的腰，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逞什么能。”温客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咬牙切齿，“死在这里，谁给天窗那百号人交代？”
周子舒的脸颊贴着他的衣襟，能清晰地闻到那股冷香里混着的血腥气——是他左臂伤口的味道。他想挣开，却被对方揽得更紧，只能闷闷地说：“放开。”
“放你下去摔死？”温客行嗤笑一声，却还是松了些力道，扶着他站稳，“就在前面那块石头上歇会儿，别跟我逞强。”
他扶着周子舒走到那块平整的岩石旁坐下，自己则转身去附近找了些枯枝。不知从哪里摸出个火折子，很快就生起了一小堆火。
“烤烤吧，免得又发高热。”温客行把火堆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则坐在对面，开始解左臂的布条。伤口已经有些发炎，红肿得厉害，边缘还泛着青紫。
周子舒看着他用干净的布巾蘸着山泉水清洗伤口，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很仔细。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扔了过去：“这个，比你的止息散好用。”
那是天窗特制的金疮药，疗效极好，却从不外传。温客行接住瓷瓶，挑了挑眉：“周首领这是……示好？”
“只是不想你死在半路上，没人带路。”周子舒别过脸，看向远处的山峦，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温客行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忽然笑了。他打开瓷瓶，倒出些白色的药粉敷在伤口上，刺痛感瞬间减轻了不少。“算你还有点良心。”他哼了一声，重新用布条包扎好伤口。
火堆噼啪作响，暖意驱散了些山风的寒意。两人并肩坐着，谁也没说话，却难得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紧绷。山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说，”温客行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咱们这样算什么？”
周子舒转头看他，没明白他的意思。
“明明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却要结伴同行。”温客行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自嘲，“昨天还在镜湖山庄刀剑相向，今天就并肩坐在这儿烤火——说出去，怕是要让江湖人笑掉大牙。”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各取所需罢了。”
你需要我帮你查那桩旧案，我需要你帮我避开仇家——他想说的是这个，却在话出口的瞬间，觉得有些苍白。
温客行显然也不信，他看着周子舒，眼底带着探究：“只是各取所需？”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像有无形的火花炸开。周子舒在他眼底看到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嘲讽，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周子舒猛地别过脸，避开了他的视线：“不然呢？”
温客行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笑了。他没再追问，只是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哪配谈别的。”
这句话像根针，轻轻刺在周子舒心上，不疼，却有点发痒。他看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昨夜自己攥着他衣袖喊的那句“别离开”，脸颊竟有些发烫。
原来再冷硬的心，也会有不受控制的时候。
休息了大约半个时辰，周子舒的脸色好了些。温客行站起身：“走吧，再晚些，怕是要赶不上山下的客栈了。”
他依旧走在前面，红衣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周子舒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段路或许不会太无聊。
只是他没看见，走在前面的温客行，嘴角正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被阳光融化的薄冰，带着点转瞬即逝的温柔。
山风穿过树林，带着叶的清香，也带着这段明知不可为的牵绊，在两人身后，悄悄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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