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时已是午后,日头斜斜地挂在天上,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山脚下的小镇不大,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旁的店铺挂着褪色的幌子,在风里轻轻摇晃,倒有几分烟火气。
“就这家吧。”温客行指了指街角的“迎客来”客栈,门面不算大,却收拾得干净,“看着还能住人。”
店小二见他们进来,忙不迭地迎上来,目光在温客行的红衣上打了个转,又飞快地移开——想来是觉得这人打扮太过扎眼。“客官里面请,要几间房?”
“两间。”温客行答得干脆,转头却见周子舒皱了眉。
“一间即可。”周子舒淡淡道,“节省些。”
温客行挑眉:“周首领何时变得这般拮据了?还是说……怕我夜里对你图谋不轨?”他故意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戏谑的笑意。
周子舒没理他,只对店小二道:“一间上房,要安静些的。”
店小二愣了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究还是应着去准备了。温客行看着周子舒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这人倒是坦荡,就不怕他真动了什么心思?
上房在二楼尽头,推窗能看见屋后的菜园,种着些青菜,绿油油的,看着清爽。店小二送来了热水,又问要不要备些吃食,被温客行打发走了。
“你倒是放心。”温客行往椅子上一坐,看着周子舒解下行囊,“就不怕我在你饭里下毒?”
“你不会。”周子舒重复了这句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从行囊里拿出干净的布条,开始处理右腹的伤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显然是早已习惯了与伤痛为伴。
温客行的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衣襟上,那里缠着厚厚的布条,隐约能看见渗出来的血渍。他忽然想起镜湖山庄那一刀,周子舒反手刺向自己时,眼神里没有丝毫犹豫,倒像是在解脱。
“需要帮忙吗?”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周子舒抬眼看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摇了摇头:“不必。”
他低头继续包扎,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温客行看着他略显僵硬的动作,终究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别动。”
周子舒没反抗,只是静静地坐着。温客行解开他身上的布条,动作算不上温柔,却意外地仔细。伤口还没愈合,边缘有些红肿,看得他心口微微发紧。
“下手倒是狠。”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责备,“就这么不想杀我?”
周子舒没说话。
温客行取过桌上的金疮药,倒了些在掌心搓匀,轻轻按在伤口上。周子舒的身体猛地一僵,却强忍着没出声。温热的掌心贴着伤口,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竟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晋王那边,你打算如何交代?”温客行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指尖还停留在伤口边缘,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人的轻颤。
“自有办法。”周子舒的声音有些发哑,“不必你操心。”
“我是操心湘儿。”温客行收回手,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若是让老鬼知道我没取你首级,她在鬼谷怕是不好过。”
提到顾湘,周子舒包扎的动作顿了顿。他知道那是温客行放在心尖上的人,像妹妹一样护着。“我会让晋王那边松口。”他缓缓道,“至少……不会连累无辜。”
温客行看着他,忽然笑了:“周首领这是转性了?也会可怜别人了?”
周子舒抬眼瞪了他一下,却没真的动气。他重新系好布条,站起身:“我去打些热水,你也处理下手臂的伤。”
看着他走出房门的背影,温客行摸了摸自己的左臂——那里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金疮药的效果确实好。他忽然觉得,这人或许也没那么讨厌。
晚饭很简单,一碟炒青菜,一碗腊肉,还有两碗白米饭。温客行吃得不多,总在打量周子舒,见他右手吃饭有些不便(许是牵扯到伤口),便不动声色地把腊肉往他那边推了推。
周子舒察觉到了,却没说什么,只是夹了块腊肉放进嘴里。
夜色渐深,窗外的虫鸣渐渐起了,叽叽喳喳的,倒不觉得吵。两人坐在灯下,谁也没提睡觉的事,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你当年……为何要入天窗?”温客行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其实想问很久了,像周子舒这样的人,身手好,有风骨,为何要去做那见不得光的勾当。
周子舒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各有各的不得已。”他淡淡地说,不愿多提。
温客行也没追问。他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他自己,也不愿让人知道鬼谷谷主面具下的狼狈。他端起茶杯喝了口,忽然笑了:“我倒是知道些天窗的趣事,听说当年周首领为了查一桩旧案,单枪匹马闯了节度使的府邸,还放了把火,把人家书房烧了个精光?”
周子舒抬眼看他,眼底带着点诧异:“你怎么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温客行笑得神秘,“我还知道,周首领最不喜欢吃香菜,每次吃饭都要把碗里的挑得干干净净。”
周子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查我?”
“彼此彼此。”温客行摊了摊手,“你不也查过我?不然怎么知道我是鬼谷谷主。”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了。那些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似乎在这笑声里淡了些,像被烛火融化的冰。
“说真的,”温客行收起笑,语气难得正经了些,“天窗那种地方,待久了会脏了心。你就没想过离开?”
周子舒看着跳动的烛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离开?哪有那么容易。”他身上背着太多人命,手上沾着太多血腥,早就没资格谈“离开”二字了。
温客行看着他眼底的落寞,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他想起鬼谷里的日子,那些不见天日的挣扎,那些身不由己的杀戮,原来他们竟是这样相似。
“会有那么一天的。”他轻声说,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等把这摊烂事了了,总有能脱身的时候。”
周子舒抬眼看他,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像被点燃的星火。他没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烛火渐渐弱了,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剪影。窗外的虫鸣还在继续,带着夏夜的温柔,也带着这段明知不可为的牵绊,在两人心头,悄悄生根。
夜深时,温客行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半杯凉茶。周子舒走过去,轻轻取下他手里的杯子,又拿了条薄毯盖在他身上。
看着他熟睡的脸,周子舒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至少此刻,他们不是鬼谷谷主和天窗之主,只是两个暂时卸下伪装的人,能在这客栈的夜里,共享片刻的安宁。
他转身吹灭了烛火,黑暗瞬间涌了上来,却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