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竹林时，天已微亮。晨雾像纱幔般笼罩着山野，把远处的树木衬得影影绰绰。温客行背着周子舒走在前面，脚步稳健，红衣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盏引路的灯。苏郎中跟在后面，时不时踉跄一下，却紧紧攥着怀里的木盒，生怕丢了那半块玉佩。
“快到了。”温客行忽然开口，声音穿透晨雾，带着点轻快，“前面山腰有座废弃的古寺，是我偶然发现的，隐蔽得很。”
周子舒伏在他背上，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冷香，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竟有些昏昏欲睡。膝盖的疼痛渐渐麻木，右腹的伤口也安分了些，他甚至能闻到山雾里混着的草木清气。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地方？”他迷迷糊糊地问，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当年在鬼谷待腻了，就跑出来瞎逛。”温客行笑了笑，“江湖之大，总能找到些没人的角落躲清闲。”
周子舒没再问。他能想象出那种日子——一个人在山野间游荡，看日出日落，听风声鸟鸣，看似自由，实则孤独。就像他当年在天窗，偶尔站在高墙之上，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却觉得自己与那片热闹格格不入。
古寺藏在一片茂密的松林里，断壁残垣上爬满了青藤，山门早已塌了半边，只余下“静心寺”三个模糊的字，透着股与世隔绝的寂寥。温客行背着周子舒穿过山门，走进院子，只见几间禅房歪斜地立着，屋顶的瓦片缺了大半，却意外地干净，像是常有人来打理。
“我偶尔会来这里坐坐。”温客行把周子舒放在一间相对完好的禅房里，又找来些干草铺在地上，“将就着歇会儿吧。”
苏郎中也跟着进来，看着这破败的寺庙，眼里满是感激：“多谢温公子，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先处理伤口。”温客行从行囊里翻出金疮药，又找了些干净的布条，走到周子舒面前，“把裤子卷起来。”
周子舒依言照做，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红肿，还渗着血，看着有些吓人。温客行倒了些烈酒在布条上，消毒时，周子舒疼得闷哼一声，额角沁出了冷汗，却死死咬着牙没再出声。
“忍忍。”温客行的动作放轻了些，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这地方没条件熬药，只能先这样处理，等过几天到了镇上再说。”
周子舒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晨光从破损的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竟让那惯常带笑的眉眼柔和了几分。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竹林，这人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护着他，铁扇挡开长刀时，眼里的焦灼不是假的。
“你的手臂。”周子舒忽然开口，看着他左臂的布条，“也该换换药了。”
温客行这才想起自己的伤，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小伤，不碍事。”
“别动。”周子舒却按住他的手，从他手里拿过药瓶，“该我了。”
他的动作比温客行轻柔些，指尖触到对方手臂上的肌肉时，能感觉到那下面隐藏的力量。温客行的伤口比他的深些，边缘有些发炎，想来是昨夜激斗时又扯到了。
“你倒是比我细心。”温客行笑了笑，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觉得这古寺的晨光，好像比别处暖些。
苏郎中坐在角落，看着他们互相包扎伤口，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两位虽然身份对立，眉宇间的牵绊却藏不住，像冬日里缠绕的藤蔓，看似疏离，根须早已缠在了一起。
处理完伤口，三人简单吃了些干粮。温客行出去拾了些枯枝，在禅房里生起一堆火，暖意渐渐驱散了晨雾带来的湿冷。
“苏郎中，”周子舒看着角落里的老人，“你说苏家小少爷还活着？”
提到小少爷，苏郎中的眼圈红了：“活着，肯定活着。当年我把他送到了江南的亲戚家，每年都会偷偷去看他一次，那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他爹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吗？”温客行问。
“不知道。”苏郎中摇了摇头，“我没告诉他，怕他年纪小，承受不住。等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一切，让他……为苏家报仇。”说到最后几个字，老人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恨。
周子舒沉默了。报仇？谈何容易。晋王权倾朝野，赵敬心狠手辣，仅凭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又能做什么？
“别担心。”温客行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有我们在，总会有办法的。”
周子舒抬眼看他，见他笑得坦荡，心里的沉重竟淡了些。他忽然觉得，或许真的可以期待一下——期待有一天，能把那些罪恶都摊在阳光下，期待自己和眼前这人，都能挣脱身上的枷锁。
午后，温客行出去打探消息，临走前在寺门外布了些简单的机关，以防有人闯进来。周子舒靠在墙边，看着苏郎中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半块玉佩，忽然开口：“郎中，你知道那封密函里具体写了什么吗？”
苏郎中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和晋王通敌有关，具体的……当年老爷把密函藏得很隐蔽，连我都不知道在哪儿。”他叹了口气，“或许早就被赵敬他们拿走了。”
周子舒没再问。他知道，就算没有密函，仅凭这半块玉佩，也足以让赵敬坐立难安。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苏郎中和这半块玉佩，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真相公之于众。
夕阳西下时，温客行回来了，脸上带着些凝重。“赵敬果然在四处搜捕我们，青石镇和附近的几个镇子都贴了告示，画着我们的画像。”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我买了些吃的，还有些草药，能治伤。”
“看来我们得在这儿多待几天了。”周子舒道。
“嗯。”温客行点头，把草药递给苏郎中，“劳烦郎中帮忙熬一下，给周首领敷膝盖。”
夜色渐深，禅房里的火光跳动着，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苏郎中已经睡下，发出轻微的鼾声。周子舒靠在墙边，看着温客行往火堆里添柴，忽然觉得这古寺的夜晚，竟有些像家。
“在想什么？”温客行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没什么。”周子舒别过脸，“只是觉得……这里很安静。”
“安静不好吗？”温客行笑了笑，“总比打打杀杀强。”
周子舒没说话，只是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知道，这种安静只是暂时的，赵敬不会善罢甘休，晋王也不会放过他，鬼谷的老鬼更在等着温客行回去受罚。
可至少此刻，他们还能共处一室，守着一堆温暖的火，听着窗外的松涛声，像两个普通的旅人。
“温客行。”周子舒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
温客行愣了愣，随即笑了：“谢我什么？谢我背你上山？还是谢我没让你被赵敬砍死？”
周子舒没回答，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火堆渐渐弱了下去，温客行往里面添了根粗柴，火星子溅起来，照亮了两人的脸。他看着周子舒眼底的柔和，忽然觉得，这场明知不可为的沉沦，就算最终是万劫不复，或许……也值得。
夜风吹过松林，带着松脂的清香，悄悄漫进禅房，像在为这短暂的安宁，盖上一层温柔的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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