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的夜格外静，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像谁在耳边轻轻絮语。火堆渐渐烧成了暗红的炭火，余温却足够驱散禅房里的寒气。
苏郎中靠在墙角睡得很沉，脸上还带着奔波后的疲惫。周子舒半倚在草堆上，膝盖上敷着草药，被温客行用布条松松地缠着。他没睡，只是望着屋顶的破洞，那里能看见几颗疏朗的星子，亮得像碎钻。
“还疼？”温客行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带着点低哑。他也没睡，正用一根细树枝拨弄着炭火，火星子时不时跳起来，映亮他眼底的光。
“好多了。”周子舒收回目光，看着他手里的树枝，“你也歇会儿吧，这几天没少折腾。”
温客行嗤笑一声：“周首领这是在关心我？”他放下树枝，往火堆里添了块炭，“比起你当年在天窗熬的夜，这点算什么。”
提到天窗，周子舒的眼神暗了暗。那些年里，他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睁着眼度过的，听着更漏滴答，等着下一道杀人的指令，心里像压着块冰，怎么也捂不热。
“你呢？”他忽然反问，“鬼谷的夜，也这么静？”
温客行的动作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上的草屑。“鬼谷的夜啊……”他声音轻了些，像在回忆什么，“只有鬼哭狼嚎，还有老鬼们磨牙的声音，吵得很。”
可周子舒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落寞。再吵的夜，若是没有一点暖意，也只会让人觉得更孤独。
两人都没再说话，禅房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连绵的涛声。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酒葫芦，晃了晃，里面传来液体撞击的轻响。
“要不要喝点？”他抛过来，葫芦在空中划了道弧线。
周子舒接住，入手温热，想来是揣在怀里焐热的。他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酒香漫出来，混着点桂花的甜气。“鬼谷也喝这种温柔的酒？”
“偶尔也喝。”温客行自己也摸出个葫芦，喝了一大口，“总不能天天喝断肠酒，把心都喝硬了。”
周子舒抿了口酒，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得很。他忽然想起镜湖山庄的栈桥，那时温客行咳着血骂他“疯子”，眼底的疼惜却藏不住。原来再狠戾的人，心里也藏着点软处。
“你说，”温客行忽然开口，目光望着屋顶的破洞，“等这桩事了了，你想做什么？”
周子舒握着酒葫芦的手紧了紧。他没想过。离开天窗后，他原本只想找个地方晒太阳，了此残生，却没料到会卷进这桩旧案，更没料到会和温客行走到一起。
“不知道。”他诚实地说，“或许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种点菜，晒晒太阳。”
“听起来倒不错。”温客行笑了，“那我就去你隔壁住，天天去蹭饭，看你会不会把我赶出来。”
周子舒也笑了，眉眼间的冷硬柔和了些：“你若肯安分，留你吃饭也无妨。”
“我可安分不了。”温客行晃着酒葫芦，红衣的一角被炭火映得发红，“我要去江南看桃花，去塞北看雪，去东海看日出……把这十几年没看过的风景，都补回来。”
他说得认真，眼里闪着光，像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周子舒看着他，忽然觉得那些风景若是少了身边这人，或许也会失色几分。
“那半块玉佩，”他转开话题，语气沉了些，“你觉得赵敬会善罢甘休？”
“自然不会。”温客行收起笑，“那玉佩是他的催命符，他定会拼了命来抢。说不定……晋王已经知道了。”
提到晋王，周子舒的脸色凝重起来。那人多疑又狠辣，若是知道他在查当年的旧案，怕是会立刻派天窗的精锐来追杀，到时候别说护着苏郎中，他们自身都难保。
“得想个办法把玉佩送出去。”周子舒道，“找个能扳倒赵敬，甚至能动摇晋王的人。”
“你心里有人选？”温客行挑眉。
“有。”周子舒点头，“靖安王。他与晋王面和心不和，若是能把证据送到他手里……”
“风险太大。”温客行打断他，“靖安王城府极深，未必会信我们，说不定还会把我们卖了，讨好晋王。”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顾虑。这条路，难走得很。
“不管怎样，总得试试。”周子舒握紧了酒葫芦，“总不能让苏家的冤屈烂在土里，也不能让你我……永远背着这身份的枷锁。”
最后那句话很轻，却像块石头投进温客行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他看着周子舒坚定的侧脸，忽然觉得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或许真的有希望。
“好。”他点头，“那就试试。”
窗外的涛声似乎更柔了些，像在应和这个约定。温客行又喝了口酒，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用油纸包好的桂花糕，还带着点余温。
“给。”他递过去，“下午在镇上买的，你上次好像挺爱吃。”
周子舒看着那几块糕点，愣了愣才接过来。入口是熟悉的软糯甜香，和他记忆里京城老字号的味道很像。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还不是天窗之主，偶尔能溜出去买块桂花糕，那时的天很蓝，风很暖，心里也没这么多沉重的事。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
温客行看着他小口吃着糕点，嘴角噙着点笑意，像偷吃到糖的孩子。他忽然觉得，这禅房里的炭火，好像比刚才更暖了些。
或许，这场明知不可为的沉沦，也不是那么难熬。至少此刻，他们有共同的目标，有一壶暖酒，还有几块能勾起回忆的桂花糕。
炭火渐渐燃成了灰烬，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周子舒把最后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看着温客行靠在草堆上睡着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他轻轻走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薄毯，盖在了他身上。红衣被毯子盖住了大半，只露出一小截袖口，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窗外的涛声还在继续，像一首没唱完的歌，温柔地裹着这古寺里的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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