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客行坠入暗河时，以为自己会死。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全身，礁石划破了他的后背，窒息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但他死死攥着铁扇，那是周子舒最后塞给他的——在他转身跃崖的刹那，对方趁乱将这把扇塞进了他手里，扇柄上还带着周子舒的体温。
“活下去。”这是他失去意识前，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三个字。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一片潮湿的沙滩上，阳光透过崖壁的缝隙照在脸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左肩的旧伤也在隐隐作痛，可他顾不上这些，挣扎着爬起来就想往回冲。
“别白费力气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温客行转头，看到一个披着蓑衣的老渔翁，正坐在一块石头上补网。“那暗河是单向流，进了这滩涂，就再也回不去谷里了。”
温客行的心猛地一沉：“你说什么？”
“我说，你从鬼谷寒潭跳下来，能活着漂到这儿就不错了。”老渔翁抬眼看他，“上面打的天翻地覆，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阿絮还在上面！”温客行的声音发颤，他想起周子舒后背中的那枚透骨钉，想起对方冲向人群时决绝的背影，“他会被段鹏举……”
“那个青衫白发的公子？”老渔翁放下渔网，“他确实没下来。我在这滩涂守了三十年，暗河的水流骗不了人——只有你一个活物漂过来。”
温客行踉跄着后退几步，撞在一块礁石上。后背的伤口被扯裂，血渗出来染红了红衣，可他感觉不到疼，心口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冷。
他想起镜湖山庄，周子舒反手将匕首扎进自己右腹，说“我不杀你，但我得给天窗一个交代”；想起山洞里，对方发着高热攥着他的衣袖，说“别离开”；想起最后那一刻，周子舒故意将后背留给段鹏举，只为给他争取跳崖的时间。
原来那些看似疯癫的举动，全是为了让他活下来。
“他总是这样……”温客行蹲在地上，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像困兽一样的呜咽，“总是这样，把生路留给别人，自己往死路上撞……”
老渔翁看着他，叹了口气：“公子，活着的人，总得替死去的人好好活。”
温客行没说话，只是死死攥着那把铁扇。扇骨上刻着的花纹，是他当年亲手雕的，如今却硌得手心生疼。
三日后，温客行离开了滩涂。他没有回鬼谷，也没有去找晋王或段鹏举报仇——他知道，周子舒拼了命让他活下来，不是为了让他去送死。
他去了江南。
他记得周子舒说过，江南的春天很美。他在桃花坞租了间小院子，种了满院的茶花，像忘忧谷里那几株一样。他学着烤鱼，学着酿酒，只是酿出的酒总带着股涩味，远不如周子舒酿的清冽。
他常常坐在院子里，拿着那把铁扇，一遍遍地画一个人的样子——青衫，白发，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疏离，却会在转身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画到第七十三张时，他忽然停了笔。
窗外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说城里贴了告示，天窗解散了，段鹏举被人暗杀在府中，晋王因谋逆罪被圈禁，江湖终于太平了。
温客行握着画笔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这太平里，有周子舒的血。
又是一年春天，桃花开得像雪。温客行收拾了行囊，重新回了鬼谷。
山谷里的瘴气更浓了，当年的战场早已长满了野草，只有那间木屋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屋顶的茅草已经腐烂。他在温泉边找到了一座新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刻着“絮”字的木牌，是用短匕的碎片刻的，边缘还很锋利。
坟前放着一支断裂的玉笛，笛身上刻着《孤梦》的谱子，最后几个音符戛然而止。
温客行坐在坟前，从怀里掏出那把铁扇，轻轻放在木牌旁。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像当年在山洞里守着发高热的周子舒一样，一坐就是一整天。
夕阳西下时，他忽然哼起了《孤梦》的调子。
调子生涩、破碎，却固执地在空谷里回荡。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应和。
“阿絮”温客行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我学会酿酒了，比你酿的烈。”
“我还学会画竹子了，就是总画不出你站在竹林里的样子。”
“江南的桃花开了，你说过要去看看的……”
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原来有些沉沦，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你为我挡刀，我为你守坟；你替我活着，我替你记得。
空谷寂静，只有《孤梦》的余音，年复一年地在坟前萦绕，直到岁月将所有痕迹都磨平，只剩下风里那一句没说出口的——
“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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