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的瘴气，一年比一年重了。
周子舒坐在那座孤坟前，指尖捻着新换的琴弦。琴还是当年那把，只是琴身早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弦却换了不知多少回——从鹿筋弦到蚕丝弦，他试过所有能找到的材料，却总觉得不如最初那副顺手。
今天是温客行的忌日，也是他守在这空谷的第五年。
五年前，他从暗河的支流挣扎着爬上岸时，浑身是伤，右手几乎废了。段鹏举的透骨钉虽没中要害，却让他的经脉受损，别说握刀，就连举杯都费力。他花了三年时间，才勉强能重新拨动琴弦。
《孤梦》的调子在空谷里响起，依旧生涩。当年温客行躺在竹榻上哼旋律时，总说这曲子太悲，要改得明快些，可他试了无数次，弹出的调子还是带着化不开的沉郁。
就像他这个人，注定学不会温客行那样的张扬洒脱。
琴声过半，忽然“嘣”的一声，第三根弦断了。
周子舒低头看着断弦，指尖被划破的地方渗出细小的血珠，滴在琴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忽然想起温客行最后坠崖前的眼神，那样亮，又那样暗，像燃到尽头的烛火。
“还是弹不好。”他轻声说，像是在对坟里的人说话，“你说要教我收尾的那段，我总记不住。”
风穿过瘴气，带来远处寒潭的水声，像是谁在低低地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倒了半杯酒，洒在坟前的泥土里。酒是他自己酿的，用的是鬼谷深处的野果，烈得烧心，像极了温客行当年总爱喝的那种。
“你说过，等事了了，要找个有温泉的地方酿酒。”周子舒抿了口酒，辛辣感从喉咙烧到胃里，“这谷里有温泉，就是酿不出你要的滋味。”
或许是酒太烈，或许是风太凉，他的眼眶忽然有些发潮。
这五年里，偶尔有迷路的江湖人闯入鬼谷，看到他这副模样，总会惊惶地逃走，说鬼谷里有个白发鬼，守着一座孤坟，弹着断弦的琴。
他们不知道，他不是鬼，只是个被困在回忆里的人。
他想起镜湖山庄的初遇，温客行摇着扇子，笑他“美人儿，留个姓名”；想起山洞里的雨夜，对方彻夜为他运功，天亮时却嘴硬说“周首领演技真好”；想起忘忧谷的温泉边，那人捧着刚雕好的玉佩，眼里的光比星辰还亮。
那些片段像散落在瘴气里的光点，明明灭灭，却足够支撑他在这空谷里，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等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等一个不可能的重逢，或许是等自己终于能弹完那首《孤梦》，又或许，只是等这把琴的弦，彻底断干净。
夕阳西下时，周子舒收起断弦的琴，起身往草屋走。草屋就在坟旁，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墙上挂着一把生锈的短匕——那是他当年用的武器，自从右手受损后，就再也没碰过。
路过坟前时，他忽然停住脚步。
坟头的泥土上，多了一串浅浅的脚印，像是有人来过。脚印很小，不像是男人的，倒像是……
他心头一动，快步走向寒潭方向。瘴气中，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娇小身影，正蹲在潭边，手里拿着一支铁扇，哭得抽噎不止。
“阿湘？”周子舒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身影猛地回头，正是顾湘。她长大了些，眉眼间褪去了稚气，只是哭起来还是像当年那样，眼泪掉得停不下来。
“周……周大哥……”顾湘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我找了你们五年……他们说谷主死了，我不信……我知道他一定在这里……”
周子舒看着她手里的铁扇——那是温客行的扇子，扇骨上有道明显的裂痕，是当年在焚心台为了护他，被段鹏举的透骨钉砸中的。
他忽然明白，温客行当年坠崖时，或许真的活了下来。他只是没回来，怕连累他们，怕打破这脆弱的平静。
可他为什么不带走顾湘？为什么让这孩子在江湖上颠沛流离，苦苦寻找？
无数疑问涌上来，最终却只化作一声长叹。
“他……很想你。”周子舒轻轻拍了拍顾湘的背，声音哑得厉害，“他说，要你好好活着。”
顾湘哭得更凶了，把铁扇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后的念想。
暮色渐浓，瘴气开始弥漫。周子舒牵着顾湘往草屋走，身后是那座孤坟，和断了弦的琴。
他知道，明天天亮后，他还是会坐在坟前，重新换上琴弦，一遍遍地弹那首没结尾的《孤梦》。
因为这是温客行留给她的念想，也是他留给自己的，唯一的沉沦。
弦断了，可以再换。
人走了，却只能等。
等风吹过空谷，带来那句迟到了太久的——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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