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最后一次弹《孤梦》，是在一个落雨的清晨。
他的手指已经不太灵活，琴弦被按得发颤，调子断断续续，像被雨水打湿的叹息。坟前的青草又长高了，漫过了那块刻着“絮”字的木牌，像是在替谁遮掩着未说出口的话。
忽然，风里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踩在湿泥上，带着熟悉的韵律。
周子舒的手顿住了。
雨幕中，一个红衣身影站在不远处，头发白了大半，眼角添了细纹，手里握着一把磨得发亮的铁扇，扇骨上那道裂痕依旧清晰。
“阿絮，”那人开口，声音被雨洗得有些沙哑，却还是带着当年的调笑，“你这琴弹得，还不如我当年哼的好听。”
周子舒猛地抬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他几乎以为是幻觉。直到那人走近，铁扇轻轻敲了敲他的琴身，指尖的温度透过木头传过来，烫得他眼眶发酸。
“你……”
“我没死。”温客行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藏着这些年的风霜，“当年被暗河冲到下游，被个老渔翁救了，躺了半年才能动。本想回来找你，又怕段鹏举的人没走，只能在外面瞎逛，一逛就逛到了现在。”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周子舒看到他胸口隐约的疤痕，那是透骨钉留下的印记——原来当年他也中了招，只是瞒着没说。
雨还在下，两人却都没说话。温客行蹲在坟前，伸手摸了摸那块木牌，忽然笑出声：“你倒是把我埋得挺好，就是这名字刻得太丑。”
“我以为你死了。”周子舒的声音发颤。
“我知道。”温客行回头看他，眼里的笑意淡了些，“我在外面听到了，说天窗解散了，说鬼谷里有个白发人，守着座孤坟弹断了无数琴弦。”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阿絮，我回来了。”
这几个字，像酝酿了十年的酒，一开口就醉了整个空谷。
周子舒看着他，忽然抬手，指尖抚过他眼角的皱纹，动作小心翼翼，像触碰易碎的梦。“回来就好。”
那天的雨，下到傍晚才停。温客行在坟旁挖了个坑，把那把铁扇和断弦的琴埋了进去，又亲手拔了坟头的草，换上一块新的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同归”。
“以后别弹《孤梦》了。”温客行收拾草屋时，翻出那本泛黄的医书，“苏郎中说这上面有治手的方子，我给你熬药。”
周子舒坐在门槛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忽然笑了。
后来，鬼谷的瘴气渐渐散了，有人说看到两个白发老人，一个红衣，一个青衫，在温泉边酿酒，在竹林里下棋，偶尔还会听到不成调的曲子，不是《孤梦》，却比《孤梦》更温柔。
那年江南的桃花开得正好，温客行牵着周子舒的手，走在花海里，像走在多年前未完成的梦里。
“你看，”温客行指着漫天飞落的花瓣，“我说过，江南的春天很美。”
周子舒点头，握紧了他的手。
原来有些沉沦，看似是绝境，实则是命运的迂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终会在岁月尽头，等来一句“我回来了”。
弦断了可以再续，人走了可以再等，只要最后是你，晚一点，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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