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无人安眠

雪下到亥时初，已积三寸。

宋府后园万籁俱寂，唯有折枝声偶尔“啪”地脆响。宋一梦蜷在狐裘里，把暖炉抱得死紧，仍觉得寒意顺着踝骨往上爬。她盯着更漏，铜鸟每啄一次水，心就跟着坠一次。

“亥时……”

她在心里默念，把那张字条又展开来。墨迹早被体温烘得微潮，南珩的笔迹却依旧锋利，像薄刃压纸，一笔一划皆带金铁声。

去，还是不去？

理智在耳边敲锣：当然不去！按原剧本，明夜是南珩刺杀她父亲宋怀远的节点。她此刻最该做的是通风报信，把全家连夜送出京城。可通风报信之后呢？宋家抗旨潜逃，坐实“谋逆”，满门抄斩提前三天。她试过一次——就在刚刚，她让贴身丫鬟阿梨去前院递信，结果阿梨半柱香不到就被侍卫押回，嘴里塞着布团，惊恐地对她摇头。

剧情像一张湿牛皮，看似柔软，一挣就回弹，勒得人骨缝生疼。

“那就换个思路。”宋一梦把最后一点热茶倒进喉咙，烫得舌尖发麻，“从源头解决问题——让刺杀失败，或者让刺杀理由消失。”

她起身，从妆奁底层摸出一把裁纸小刀。刀长不过两寸，薄如柳叶，是原主用来修书皮的。宋一梦掂了掂，用丝帕裹了刀背，塞进袖袋。狐裘太显眼，她脱下，只穿月白小袄，顺手把阿梨的灰兔耳罩扣在发髻上——府里下人都戴这个，雪夜里不会引人注意。

更漏三声，亥时正。

她推门，风雪扑面。月色被乌云啃得只剩一圈毛边，照得雪地灰白。宋一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北角门走，那是府里最僻静的出口，也是南珩字条约见的方向。靴底踩碎薄冰，“喀嚓”声脆得像骨裂。

角门外是一条废弃官道，直通冷宫旧墙。墙下种着老梅，枯枝横斜，风雪里像张牙舞爪的兽。宋一梦扶着墙根，刚想探头，忽闻一声极轻的“嘘”——

雪光里，一截玄色衣角垂落，像裁开夜色的刀背。南珩倚在梅树后，手里拎着一盏极小的铜灯，灯罩用黑纱蒙了，只漏一星萤火似的光。他今日没穿甲胄，反是件窄袖常服，腰间革带勒得利落，整个人像收鞘的剑，危险而安静。

“李姑娘，”他低声笑，“很准时。”

宋一梦一噎，差点忘了自己白天随口胡诌的“李姓”。她稳了稳心跳，学着原主的闺秀礼，微微颔首：“公子相邀，不敢迟。”

南珩瞥她冻得通红的指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下。下一瞬，一物抛来——是那只黑纱铜灯，灯身尚带体温。

“提着，”他声音极轻，“雪夜行路，摔了没人捡。”

宋一梦下意识接住，灯柄残留一缕淡淡的雪松香，与狐裘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她忽然意识到，那件大氅还扔在自己榻上。

“公子约我，就为送灯？”她试探。

南珩没答，只抬手拂去她发梢的雪粒，指尖一触即离，仿佛只是掸落一粒尘。

“跟我来。”

他转身往冷宫深处走。宋一梦提着灯，只能跟上。脚印一深一浅，很快被风雪抹平。穿过两重废殿，南珩在一处偏门前停住。门轴早锈死，被他一掌震开，碎雪簌簌落下。

屋内竟别有洞天：火盆、矮榻、一张旧案，案上摊着京畿布防图，朱砂圈点，墨迹未干。宋一梦心头狂跳——这是原剧本里南珩的“暗桩”之一，今夜本该是他与死士密谋的据点，而她这个“宋家嫡女”，绝无可能活着见到。

可此刻，南珩掀帘，示意她坐。

“李姑娘冰雪聪明，”他语声低缓，“当知我为何找你。”

宋一梦攥紧灯柄，强迫自己直视那双黑得发冷的眼睛：“公子想让我做内应？”

南珩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

“不，我想让你做选择。”

他指尖在布防图上一敲，朱砂圈住的，赫然是宋府。

“明日丑时，御史台会带人围府。罪名，是通敌。”

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幕后之人是谁，你我心知肚明。”

宋一梦指尖一颤，灯芯跟着晃。原剧本里，南珩刺杀宋怀远，是为夺一份“密函”，而后嫁祸三皇子。如今密函未现，御史台却提前动手——剧情改变了？还是……有人在背后加码？

“我为何要信？”她听见自己声音发哑，“公子与我，不过一面之缘。”

南珩垂眸，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推到她面前。

那是半枚虎符，断口崭新，尚带血腥气。

“今夜亥时一刻，东宫死士劫我于朱雀街，”他淡淡道，“我留了半条命，才换来这个。”

虎符在灯下泛着暗沉的光，边缘刻着一个“宋”字。宋一梦瞳孔骤缩——这是父亲宋怀远调京畿守军的凭证，本该在兵部封存，如今却沾血出现，意味着什么？

“御史台想要的不是宋家，”南珩声音极低，“是你父亲手里的另一半虎符。明日围府，名为搜查，实为灭口。”

他抬眼，盯住她：“我可以救宋怀远，但我要你一样东西。”

宋一梦喉咙发紧：“什么？”

“密函。”南珩一字一顿，“我知道在你手里。”

密函？宋一梦脑中轰的一声。原剧本里，这封密函是宋怀远“通敌”的铁证，藏在宋一梦闺房《诗经》夹层，她穿来后翻书，确实摸到过一封泛黄的信，却因恐惧没敢拆。

“我没有……”她下意识否认。

南珩不逼，只静静看她。灯影在他睫毛下投出一弯深色的弧，像雪夜里的刀鞘，锋利而克制。

宋一梦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索要，而是在给她选择——交出密函，换父亲一命；或者，明日与宋家一起葬身火海。

她咬紧下唇，血腥味漫开。

半晌，她听见自己说：“若我交出，你如何保证我父亲活着？”

南珩眸光微动，似是没料到她如此干脆。

“我以母妃之名起誓，”他声音轻，却字字清晰，“保宋怀远性命，送他离京。”

宋一梦盯着他，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破绽。可南珩只是安静回望，像一潭深水，任风雪肆虐，也不起涟漪。

良久，她吐出一口白雾：“好。我带你去取。”

南珩点头，起身时顺手拎起一件玄色斗篷，兜头罩在她身上。斗篷内衬是细软的貂绒，带着他的体温。宋一梦愣了下，没拒绝。

两人原路折返。雪更大了，风卷着冰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鞭子。宋一梦提着灯，南珩走在她外侧半步，替她挡去大半风雪。

快到角门时，南珩忽然停住。

“有人。”他低声道。

宋一梦心头一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角门内，一盏灯笼晃悠悠地靠近，映出阿梨焦急的脸。

“小姐！您去哪了？”小丫鬟带着哭腔，“老爷前脚刚被宫里叫走，夫人急得晕过去，您又不见了……”

宋一梦脑子嗡的一声：宋怀远被叫走？比原剧本提前了整整一个时辰！

南珩反应极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声音压得极低：“计划提前，你拿密函，我救人。酉时三刻，西华门外，我等你。”

话音未落，他已隐入风雪，像从未出现过。

宋一梦深吸一口气，迎向阿梨。

“我没事，”她听见自己声音镇定得可怕，“回房，我有东西要取。”

雪落在睫毛上，瞬间化开，冰凉一片。她抬手抹掉，指尖却微微发抖。

今夜，无人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