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是在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接到那通电话的。窗外的悬铃木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蓝色的天上勾出疏朗的网,像谁用枯笔写了半阙未完的诗。手机在卫衣口袋里震动时,她正对着摊开的《词选》出神,指尖停在"晚来天欲雪"那一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纸页——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封面边角早已磨得发白,扉页里夹着半张褪色的照片,女人穿着浅蓝的旗袍,眉眼温顺得像春日的湖水。
号码陌生,归属地显示是老家的城郊。她接起时,指尖还有些凉,"喂,您好?"
那边传来电流轻微的滋滋声,随后是一个沉稳却带着不易察觉迟疑的男声,"请问是落熠的家属吗?他叫落熠,我们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看到'月'这个备注,打过来确认一下。"
落月的心猛地往下沉了沉。落熠的手机号她烂熟于心,可这通电话来自城郊——那个四年里她刻意避开的方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风揉皱的纸,"他是我弟弟。"
没有血缘的那种。
"他怎么了?"
"这里是城郊交警大队。今天下午三点十分,在环城路与银杏路交叉口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当事人落熠送医后抢救无效...您方便来一趟吗?"
后面的话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落月什么也听不清了。手机从掌心滑落,重重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围有人回头看她,她却只觉得眼前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墨汁晕染的宣纸,最后连窗外那点稀薄的天光也彻底消失了。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母亲留在病历本上的字迹,钢笔在纸上洇开的墨团,像朵开败的花。
她想起今早收到的微信,落熠说:"今年的银杏黄得特别好,比往年早了半个月。等我挑最完整的那几片寄给你,夹在明信片里,不会压坏。"
他总是这样,连寄一片叶子都要费尽心思。从她上大学离开家那年起,每年深秋都会收到一个贴着邮票的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三五片熨帖得平平整整的银杏叶,边缘金黄,叶脉清晰,像被阳光吻过的痕迹。有时是夹在他写的信里,有时是单独的明信片,背面总有些零碎的话:"今天路过中学门口的银杏树,想起你小时候总说它像摇钱树","食堂的银杏果掉了一地,臭得很,你肯定又要捂着鼻子跑"。
她总觉得他幼稚,都多大了还寄叶子。可每个收到信的傍晚,她都会把叶子小心地夹进那本《词选》里,看它们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温柔的琥珀色,与母亲留下的那半张照片隔着薄薄的纸页,仿佛能嗅到旧时光里的草木香。
辅导员陪着她坐最早一班高铁回家。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的高楼变成连绵的田野,再到熟悉的丘陵,落月始终没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膝盖上的帆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包里还放着她上周写的信,末尾那句"北方的秋天来得好快,可我更想看看雪,从来没见过真正的雪呢",此刻像一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着她的心脏。她想起母亲的葬礼上,那个穿黑裙的女人抱着她,说妈妈去了有雪的地方,那里没有争吵,只有干净的白。那时她还不到一岁,连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只在后来落熠偷偷塞给她的照片里,见过那双含笑的眼睛。
警局的白炽灯亮得有些刺眼,落月坐在长椅上,听着旁边警员低声交谈。"...就是这里,环城路往郊区拐的地方,二十一年前那起酒驾司机肇事逃逸事故,就在前面那条街..."
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衣角,布料被绞出深深的褶皱。二十一年前的秋天,也是这样的天气,灰蒙蒙的,像要下雨。母亲就是在那个季节走的,医院的消毒水味混着窗外的桂花香,成了落月记忆里最早的嗅觉印记。后来她在亲戚的窃窃私语里拼凑出真相:那个叫陆明城的男人又动了手,母亲趁他醉酒睡着,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枕边放着那本《词选》,书页翻开在"零落成泥碾作尘"那一页。
落月颤抖着拆开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比往年的更大更完整,叶片上还带着淡淡的阳光味道。底下压着一张明信片,正面是老家那条种满银杏树的街道,秋天的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一地碎金。她认得那个地方,落熠曾牵着她的手走过无数次,说这里的银杏叶最像母亲旗袍上绣的纹样。
她翻过明信片,背面是落熠的字迹。他的字从前有些潦草,带着少年人的张扬,此刻却写得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像是用尽了心思。
"翻到你写的最后一页,说想看看北方的雪。等我。"
落月想起自己上周写的信,随手翻到一本旧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写下对北方冬天的向往。她总说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不像北方,下雪的时候天地一片白茫茫,干净得像童话——像母亲去的那个地方。原来他看到了,原来他把那句随口的话,当了真。
原来他说的"等我",是想陪她一起看北方的雪,陪她去赴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约定。
她把脸埋在明信片上,银杏叶的清香混着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走廊里的风穿堂而过,带着晚秋的凉意,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像落熠小时候总做的那样,轻轻拂过她的眉眼。那时他总说:"姐,别怕,有我呢。"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落熠三天前发来的消息:"下个月我申请了学校的交换项目,去你的城市,三个月。到时候带你去看初雪。"
往上滑,是几百条信息,她都没回过。有问她专业课难不难的,有说家里的猫又闯祸了的,有发他画的银杏树速写的,最后一条停留在今早九点:"叶子选好了,下午就去寄。"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落月慢慢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沉沉的暮色,仿佛能看到城郊那条路上,落熠骑着单车,书包里装着给她寄的银杏叶,迎着夕阳往货站去。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穿过满地落叶,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画。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卫衣,是去年她淘汰给他的,他却穿得格外爱惜。
她想起小时候,落熠总在秋天的银杏树下等她放学。他会捡最完整的叶子,夹在课本里,等她出来,变戏法似的递给她。"你看,像不像小扇子?"他笑着说,眼里的光比阳光还要亮。有一次她被同学嘲笑没有妈妈,是落熠红着眼跟人打了架,手背擦破了皮,却把最漂亮的那片银杏叶塞给她:"他们不懂,我姐的妈妈,在天上看着呢。"
后来她去北方上大学,每年秋天,他都会准时寄来银杏叶。
原来那些年的银杏叶,都是他一片一片捡回来,在暖气片上烘得干透,再用熨斗小心翼翼地熨平,才装进信封的。原来他记得她所有随口说出的愿望,记得她对北方的雪的向往,记得她藏在《词选》里的照片,记得她每次看到"母亲"两个字时,骤然发红的眼眶。
落月站起身,把明信片和银杏叶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走出警局时,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天上开始飘起细小的雨丝,冰凉地落在脸上,像谁的眼泪,无声地淌着。
她抬头望向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远处的路灯在雨雾中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晕,像落在人间的星辰。落熠曾说,人走了就会变成星星,他还指着最亮的那颗说:"那些是咱逝去的亲戚,旁边那颗是爸,他们都在看着咱们呢。"
她想起落熠写的那句话:"等我。"
或许他只是换了种方式,去了那个有雪的地方。等她看到北方的雪,等她走过那些没有他的秋天,等她把所有的思念,都藏进每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里。
明年的秋天,应该还会有银杏叶吧。落月想。或许来自北方的校园,或许来自记忆里的故乡。落月想,到那时,她会把北方的雪,写在明信片的背面,寄往那个永远的晚秋。
明年的秋天,应该不会再有银杏叶寄来了吧。落月想。但北方的雪,总会来的。到时候她会站在雪地里,把这片银杏叶埋进雪里,告诉那个没能等来冬天的少年:
雪落了。
我等你。
一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