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笔书

落月回到小城时，银杏叶已落尽了最后一层。空气里还浮着枯叶腐烂的微腥，混着泥土被雨水泡透的凉，像谁把陈年的心事全撒进了风里。

那条种满银杏树的街道比记忆里更萧索。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天空下伸展，枝节虬曲，像无数双悬空的手，要抓住些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她站在路中央，脚下是被往来行人碾成碎金的枯叶，鞋底碾过处，发出细碎的脆响，像咬碎了时光的壳。风过时卷起满地碎屑，扑在脚踝上，凉得像浸了水的绸缎，顺着骨缝往皮肉里钻。

这里是他们小时候牵手走过的路。落熠总爱捡最完整的叶子塞给她，说这片像母亲旗袍上的绣纹，那片像她书页里夹着的半张照片。那时他的手掌比她小，却总攥得很紧，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过来，成了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暖。后来到了高中，他们也在这里牵过手。晚自习后的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他的手指偷偷勾住她的，像两只偷腥的猫，每走一步都带着惊惶的甜。如今那些温度与悸动，都成了埋在几尺黄土下的记忆，被落叶盖了一层又一层。

落月从帆布包里取出那个笔记本。烫金的封面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边角还带着崭新的挺括——这是去年冬天她发工资时买的。当时攥着找零的硬币站在文具店门口，冷风卷着雪沫子往领子里钻，看见橱窗里这抹金色时，忽然觉得暖得很，像能焐热所有冻僵的日子。她那时想，等落熠来北方，就向他要回这个本子，用这个本子记初雪的样子，记他说话时眉梢的弧度，记他们踩在雪地里的脚印，一个深，一个浅。

她翻开本子，纸页在风里簌簌作响，像谁在耳边低低地叹。一页页往后翻，指尖抚过自己写下的字迹，有潦草的批注，有随手画的银杏叶，直到第十七页——那是她写下想看北方雪的地方。墨迹还带着新痕，笔尖划过的弧度里藏着当时漫不经心的向往，如今看来，每个笔画都像淬了冰。

十七页之后，是大片的空白。

纸页泛着冷白的光，像他们没说完的话，像落熠没寄完的银杏叶，像那条走到一半就断了的路。她忽然想起落熠总说，等他来北方就一起把这本子填满，从初雪的晶莹写到融雪的湿润。他还说要在最后一页画两棵并排的银杏树，枝桠在顶端交缠，像他们交握的手。那时他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比街灯还亮，她却别过脸，假装没看见。

风更大了，卷着枯叶撞在笔记本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轻轻叩门。落月从口袋里摸出那支落熠用了很久的钢笔，笔帽上刻着小小的"熠"字，是他自己用小刀一点点刻的，边缘还带着毛糙的痕。她翻开扉页，那里原本空着，此刻却要落下第一个字。

她想起落熠的字，少年时张扬得像春日的枝芽，横撇竖捺都带着不管不顾的劲，后来慢慢沉敛，却总在末尾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飞扬。他说这是他最爱的字体，潇洒得像能把所有烦恼都甩在风里。

笔尖悬在纸上，停顿了很久。墨滴在纸面洇开一小点深色，像滴进雪地的泪，晕开浅浅的圈。

落月深吸一口气，手腕轻转。

第一行是"十七页"，笔画舒展，带着落熠式的跳脱，尾钩轻轻扬起，像他说话时总微微上挑的尾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第二行低半格，写着"未命名"。三个字更轻些，却藏着不肯折的韧劲，像他最后寄来的那张明信片，一笔一划里都是没说出口的等。

风突然停了。

满地碎叶安静下来，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在笔记本的烫金封面上投下一小块暖黄，像去年冬天文具店橱窗里的光。落月合上笔记本，把它紧紧按在胸口，那里还揣着那片银杏叶，干燥的纹路硌着心，却奇异地让人踏实，像他最后留在这世上的温度。

远处传来扫街人的竹扫帚声，沙沙地扫过积叶，像在翻一页旧书，把那些来不及说的话，全扫进了尘埃里。落月转身往回走，脚步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和记忆里少年追着喊她"姐"的声音，慢慢重叠在一起。

路还很长，只是要一个人走了。那十七页空白里藏着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开始。

就像这未命名的故事，有些字，再也写不下去了。北方的雪总会落下，可她知道，再也等不到那个陪她看雪的人，就像那本只写了十七页的笔记本，永远停在了那个晚秋，停在了他没说出口的"等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