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东方彩,是在高一的自我介绍课上。
她站在讲台旁,长发垂肩,遮住半张脸。声音轻得像飘雪:“东方彩。”便垂着眼回到座位,像一滴水融进了寂静的湖面。
她的课桌永远堆着比人高的习题册,课间要么趴着睡觉,要么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校服领口,总别着一枚生锈的银杏叶胸针——后来落月才知道,那是她过世母亲的遗物。
她们的友谊,始于一场暴雨。
落月没带伞,缩在教学楼屋檐下。东方彩突然从旁边冒出来,把伞往她怀里一塞,自己顶着书包冲进雨幕。
落月追上去,将伞举到她头顶。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贴在脸颊上,露出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
“你身上有药味。”
落月一怔——那天她刚陪赵慧去换药。东方彩没再问,只是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走了半条街。
高二深秋,落月攥着退学申请,躲在图书馆角落落泪。东方彩抱着竞赛书走来,放下一本《癌症临床护理手册》。
“化疗期营养不良会加剧恶化,第37页有食谱。”
落月抬头,她已坐到对面,用圆规在草稿纸上画银杏叶,一片又一片,纹路细密得像在织网。
“赵阿姨的病历,我在医务室看见了。”她头也不抬,“退学申请,我帮你改了三个错别字。”
东方彩总是这样,用最冷静的方式,给予最温热的支撑。
她会用奖学金买进口巧克力,把包装纸剪成银杏叶,说“吃甜的能抑制皮质醇分泌”,自己却因严重龋齿一口不碰——那是小时候跟着外婆吃太多糖渍中药留下的。
她也最早戳破了落月和落熠的秘密。
那天,落熠把热牛奶塞进落月桌肚,转身时被东方彩的圆规尖划到手背,渗出血珠。
“你们俩的影子,在阳光下粘成一团了。”
落月脸瞬间烧了起来。她却已翻开数学卷子,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清晰。
“别像我爸妈,藏到死都没说清。”
关于她父母的悲剧,东方彩只说过一次。母亲产后坠楼,父亲后来在实验室自焚,骨灰里掺着半片母亲的指甲。那天晚自习后,风卷着她们的影子,像两截沉默的树桩。
外婆去世的雪夜,东方彩找到在天台发抖的落月,把带着消毒水味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赵阿姨把出生证明给你时,眼睛在笑。她后悔了,比我外婆后悔没早点带我去补牙还厉害。”
落月忽然想起,病房里,这个从不哭的女孩,曾把牙齿咬出血痕。
落月和落熠吵架那天,东方彩看着他们在雪地里对峙。
“从这里跳下去,落地时间是1.7秒。”她忽然说。
落月脸色发白。
她却笑了,“但我更想看看,你们俩谁先低头。”
落熠出事后,落月把自己关了三天。第四天,门缝里多了一幅画:校门口的老银杏树,树下两个牵手的影子。角落写着:“他书包里有个信封,收信人是你,邮戳是车祸前一天。”
她的蜕变,始于一个普通的午后。
外婆走后,学校为她安排了心理辅导。第一次见咨询师时,她依旧用冷漠武装自己,直到咨询师没有追问她的过去,只问了一句:
“你画的银杏叶,很美。你是在用它编织一张网吗?”
“是。”她低声说,“用来把自己罩住。”
“那你想不想,学着编一张更大的网,可以托住别人?”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她心里。
高考后,她报考了心理学,和落月一所学校。本科、硕士,她在实验室里研究情绪的脑电反应,也在咨询室里学习如何倾听。她开始明白,自己曾经的孤僻与尖锐,不过是在为脆弱的内心筑墙。
她在医院实习,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痛苦。一位与她母亲年纪相仿的女士,在讲述婚姻的窒息时,眼里闪着与她记忆中相同的绝望。
“我不想死。”女士哭着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活。”
那一刻,东方彩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站在天台的自己。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原来理解和陪伴,真的可以成为别人的光。
拿到心理咨询师资格那天,她给自己买了一枚新的银杏叶胸针。她想,是时候把那枚生锈的旧胸针收起来了。不是遗忘,而是和解。
多年后,落月每年深秋都会回小城。先去落熠墓前放一片银杏叶,再去东方彩的心理诊所。那个曾用圆规划人的女孩,如今穿着白大褂,别着新的银杏叶胸针。她们并肩看楼下梧桐落叶,像在数那些没说出口的,十七页未写完的时光。
“你为什么选择做心理医生?”有一次,落月问。
东方彩看着窗外,轻轻笑了笑:
“因为我知道,被理解的感觉有多好。我想把这种感觉,也给别人。”她从抽屉里取出那枚生锈的旧胸针,与新的并排放在掌心。阳光透过玻璃,在两片银杏叶上跳跃。她轻声说:"我把过去和现在放在一起了,它们不再打架,而是彼此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