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辞可以下床走路那天,沈砚在病房的储物柜里藏了半包过期的饼干。
饼干是周禾上周带来的,包装上的生产日期已经模糊,边缘的饼干碎掉了大半,混着点受潮的霉味。沈砚却像藏着什么珍宝,每天趁陆星辞午睡时,偷偷拿一块塞进嘴里,再跑到卫生间漱半天口。
他不敢让陆星辞知道。
这几天陆星辞喂他吃饭时,他总能勉强咽下小半碗,有时甚至能吃掉半个温软送来的小蛋糕。陆星辞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像藏了整片星空,他舍不得打碎这份欣喜,只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维持着“好转”的假象。
其实胃里的抗拒从未消失,只是被他死死压在了喉咙口。每次陆星辞转身去倒水,他都要死死咬住嘴唇,才能把涌上来的反胃感强压下去,冷汗浸湿了后背,也只能装作是天气热。
“在想什么?”
陆星辞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扶着墙,慢慢走到沈砚身边,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显然走路还很费力,却执意不肯再坐轮椅。
沈砚赶紧把手里的饼干藏到身后,转过身时脸上已经堆起自然的笑:“没什么,看你醒了,想问问你要不要喝水。”
陆星辞的目光落在他微微发红的耳根上,又扫过他藏在身后的手,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有点渴,要温的。”
沈砚转身去倒水时,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知道陆星辞大概看出来了,那份故作的平静像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递水给陆星辞时,他的手忍不住发抖,水杯里的水晃出来一些,溅在陆星辞手背上。
“对不起!”沈砚慌忙去擦,却被陆星辞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心很烫,带着常年练琴留下的薄茧,轻轻摩挲着沈砚的手腕,那里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骨节格外突出,硌得人心头发紧。
“下午陪我去花园走走吧。”陆星辞的声音很轻,避开了刚才的话题,“医生说多晒太阳对恢复好。”
沈砚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花园里人多,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吐出来,更怕被陆星辞发现他藏饼干的事。可看着陆星辞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他听到自己说。
下午的阳光很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花园里有不少散步的病人和家属,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
陆星辞走得很慢,沈砚扶着他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跟着,像他的影子。两人没有说话,却有种奇异的默契,脚步声落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走到一棵桂花树下时,陆星辞突然停住了脚步。
“等我一下。”他对沈砚说,然后扶着树干,慢慢蹲下身,捡起了什么东西。
沈砚好奇地看着他,看到他摊开的手心躺着一颗用糖纸包着的水果糖,是橘子味的,糖纸皱巴巴的,大概是谁不小心掉的。
“给你。”陆星辞把糖递到他面前,眼底漾着浅浅的笑意,“小时候我不爱吃饭,我妈就总在我口袋里塞这个,说‘吃颗糖,就有力气吃饭了’。”
沈砚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着点酸涩的暖意。他看着那颗小小的水果糖,又看看陆星辞认真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甜甜的橘子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点廉价的香精味,却奇异地压下了胃里的反胃感。
“怎么样?”陆星辞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期待。
“挺甜的。”沈砚的声音含混不清,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陆星辞笑了起来,眼角的弧度温柔得像春风:“那以后我每天给你带一颗,好不好?”
沈砚点了点头,把糖含在嘴里,甜意顺着喉咙往下走,连带着心里也甜丝丝的。他扶着陆星辞继续往前走,脚步似乎轻快了些。
回到病房时,温软和周禾已经在了,带来了刚炖好的鸽子汤。
“星辞哥,苏砚哥,快趁热喝!”温软把保温桶打开,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我妈说这个补气血,对你们俩都好!”
沈砚的胃里下意识地一紧,脸上却努力维持着笑容。
陆星辞看出了他的局促,接过汤碗时状似无意地说:“我不太饿,分你一半吧,不然浪费了。”
他把大半碗汤倒进沈砚的碗里,自己只留了小半碗,然后拿起勺子,舀起一勺递到沈砚嘴边:“尝尝?温软妈妈的手艺比食堂好多了。”
周围有温软和周禾在,沈砚不好拒绝,只能张开嘴,咽下那口汤。浓郁的肉香在嘴里散开,胃里的抗拒再次翻涌上来,他死死地咬住后槽牙,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怎么样?好喝吧?”温软期待地看着他。
“嗯,挺好喝的。”沈砚的声音有些发紧,赶紧拿起勺子,自己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假装吃得很香。
陆星辞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没有拆穿,只是安静地喝着自己碗里的汤,时不时给沈砚夹一块鸽子肉,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周禾和温软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前温软还塞给沈砚一袋水果糖:“苏砚哥,这个给你,橘子味的,跟你今天吃的一样!”
沈砚捏着那袋糖,看着陆星辞收拾碗筷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
“我来吧。”沈砚走过去,想接过他手里的碗。
陆星辞却侧身躲开了,把碗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沈砚,我们能聊聊吗?”
沈砚的心脏猛地一沉,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低下头,不敢看陆星辞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吟:“嗯。”
“饼干为什么要藏起来?”陆星辞的声音很轻,没有责备,只有单纯的疑惑,“是我喂你吃的东西,很难吃吗?”
沈砚的眼眶瞬间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不是的!很好吃,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没用,我咽不下去……”
“我知道。”陆星辞打断他,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的眼泪,“从你第一次偷偷吐手帕里,我就知道了。”
沈砚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你……你早就知道了?”
陆星辞点了点头,眼底的心疼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你每次强撑着咽下去,手都会偷偷发抖;你每次说‘饱了’,耳根都会发红;你每次跑到卫生间,都要过很久才出来……这些我都知道。”
沈砚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像个被戳穿谎言的孩子,既委屈又羞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
“我没有失望。”陆星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我只是心疼。心疼你为了让我开心,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他顿了顿,握住沈砚的手,眼神异常认真:“沈砚,我希望你好起来,是希望你真的舒服了,开心了,而不是为了迎合我,硬逼着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
“可是……”
“没有可是。”陆星辞打断他,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以后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什么就告诉我,就算是半夜想吃冰淇淋,我也去给你买。”
甜甜的橘子味在嘴里散开,沈砚看着陆星辞清澈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紧绷的神经,那些强行压抑的抗拒,都在这一刻松懈了下来。
原来被看穿也没那么可怕。
原来承认自己做不到,也可以被温柔以待。
“陆星辞,”沈砚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浓的鼻音,“你怎么这么好?”
陆星辞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因为是你啊。”
因为是你,所以愿意等你慢慢来。
因为是你,所以愿意包容你的所有不完美。
因为是你,所以觉得就算是看着你小口小口地吃糖,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沈砚把脸埋在陆星辞的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感觉嘴里的橘子糖越来越甜,甜得让人心头发颤。
他知道自己的厌食症不会立刻好起来,未来或许还会有反复,还会有挣扎。但他不怕了。
因为他知道,身边有个人会陪着他,会在他不想吃饭时递上一颗糖,会在他偷偷藏饼干时假装没看见,会用最温柔的方式告诉她:没关系,你慢慢来,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