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战后余波
云雾山的雨已经连下了三天。
不是那种骤起骤歇的雷阵雨,也不是深秋里带着霜气的冷雨,而是黏黏糊糊、缠缠绵绵的梅雨。细密的雨丝像无数根被冻僵的银线,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垂下来,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把整座云雾山都罩在了里面。山风裹着雨气在山谷间打转,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又像是那些在混战中死去的狼魂,还在留恋这片浸透了血与泪的土地。
河谷里,前几日厮杀留下的血渍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淡了,却没完全消失。暗红色的水痕顺着河床的褶皱蜿蜒流淌,遇到低洼处便积成一汪汪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像一块块被打翻的劣质颜料。几只食腐的乌鸦落在水边的石头上,歪着脑袋用尖喙啄着泥地里残留的碎骨,每啄一下,就有细小的血珠混着泥水溅起来,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雨丝冲淡。
中央平原的情形更糟。几十具尚未清理的狼尸泡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有的仰躺着,四肢僵硬地指向天空,空洞的眼窝灌满了雨水;有的蜷缩着,像是还在承受死前的剧痛,棕黄色、灰黑色、银灰色的毛发纠结在一起,沾满了泥浆与血污,远远就能闻到一股混杂着腐烂与腥气的味道——这场席卷了云雾山的混战留下的伤痕,连老天爷这三天三夜不停歇的眼泪,都没能彻底洗干净。
冰裂谷深处,背风的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松木柴在火里“噼啪”作响,冒出带着松脂香的白烟,顺着洞顶的缝隙慢悠悠地飘出去,刚到洞口就被雨雾吞没。苍牙坐在篝火旁,正用爪子一点点梳理着鬃毛上沾着的雪水。他的鬃毛是雪白色的,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只是此刻被湿气浸得有些暗沉,每一根毛丝都倔强地竖着,像他此刻紧绷的神经。
洞外,雪水顺着岩壁上的冰棱往下淌,汇成细细的溪流,在洞口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的水面被雨丝砸出一圈圈细密的涟漪,隐约映出苍牙冰蓝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战后的松弛,只有化不开的沉郁,像冰裂谷深处终年不化的冰层。
“大王,库房里的肉干,真的只够吃两天了。”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难掩的疲惫。苍牙回头,看见石毛拖着断了的左后腿,一步一晃地凑过来。石毛是雪原狼里最老的一匹,跟着上一任狼王打过仗,耳朵尖缺了一块,是年轻时被熊瞎子拍的,如今左后腿又在混战中被虎癸氏的狼咬断了筋,每走一步都要往地上磕一下,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是在敲打着山洞里沉闷的空气。
石毛身后,三匹受了重伤的雪原狼趴在铺着干草的石台上。其中一匹叫雪爪的年轻狼最惨,右前爪被虎癸氏的骨箭穿透了,箭杆虽已拔掉,但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水,染红了身下的干草。风痕正蹲在雪爪身边,用笨拙的动作往伤口上敷草药。他是去年才成年的狼,毛还带着嫩色,以前从没学过照料伤员,此刻爪子里捏着一把捣好的绿色草药,手一直在抖,每往雪爪伤口上放一点,都要抬头看看雪爪的脸,生怕弄疼了他。绿色的草药汁液沾了他满爪,甚至蹭到了鼻尖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咬着牙一遍遍小声说:“忍忍,雪爪,敷上草药就不疼了……”
雪爪疼得浑身发颤,却硬是没哼一声,只是用鼻子蹭了蹭风痕的耳朵,低声道:“我没事,你弄吧。”
苍牙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石毛身上,沉声道:“伤员的草药呢?”
石毛叹了口气,耷拉着耳朵:“也快没了。上次从萧河那儿换的草药,大部分都用在混战中了,剩下的这点,只够给他们换两次药。”他顿了顿,犹豫着开口,“大王,要不……还是去跟萧河换点吧?河谷那边挨着溪流,鱼多,他手里肯定有鱼干,还有草药——听说他前几天派人去竹林采了不少。”
苍牙抬眼望向山洞外,雨幕朦胧中,隐约能看到云雾山深处河谷的方向。那里地势低,此刻怕是早已被雨水淹了半截,却也是眼下云雾山里唯一可能有充足食物的地方。但他只是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不去找萧河。”
左前爪的旧伤疤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那是三年前跟萧河抢地盘时留下的。他还记得那天,萧河站在河谷的礁石上,灰黑色的毛发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笑着说:“苍牙,用三张岩羊皮换半袋盐巴,不亏——你看你雪原狼,冬天缺盐,没盐巴怎么扛冻?”后来他才知道,萧河转手就用那三张珍贵的岩羊皮跟芸娘换了两袋竹鼠干,还顺便从芸娘那儿换了不少竹林里特有的草药。
那匹灰毛狼的算盘,比冰裂谷最深的冰层还精。跟他打交道,只会被他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我带能走的狼去冰洞猎岩羊。”苍牙站起身,雪白色的鬃毛在火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冰洞深处的岩羊多,这个季节它们要攒脂肪过冬,肯定会在清晨去冰缝边喝水,我们去守着,总能捕到几头。”
冰洞是冰裂谷最险的地方,那里冰层厚得能走人,底下却藏着无数暗河,一不小心踩空就会掉下去,再也爬不上来。而且岩羊身手敏捷,在冰面上跑得比狼还快,捕猎它们从来都是件险事。
石毛立刻道:“我跟你去!”他猛地打断苍牙的话,瘸腿在地上磕出更响的闷声,“我虽瘸了腿,跑不快,但我熟悉冰洞的路!那些岩羊最爱在哪个冰缝边喝水,哪个地方的冰层薄不能踩,我闭着眼都能摸准位置!”他的眼睛里闪着光,那是老狼王不服输的倔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族群缺粮,更不能让自己变成族群的累赘。
苍牙看着他耳尖磨掉的绒毛,又看了看他那条明显使不上力的左腿,沉默了片刻。他知道石毛的性子,这匹老狼从年轻时就犟,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最终,他轻轻点了点头:“好,但你只能在旁边指路,不许靠近岩羊。”
石毛立刻咧开嘴笑了,露出泛黄的牙齿,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苍牙转身看向洞里的其他狼:“除了风痕和照顾伤员的三匹狼,剩下的十五匹,分成三队。”他指着洞外的冰裂谷,“一队跟我去冰洞深处,二队去西侧的碎石坡,三队去东侧的雪松林,正午时分在洞口集合,不管有没有捕到猎物,都必须回来——冰裂谷的天气说变就变,别被困在外面。”
“是,大王!”十二匹能行动的雪原狼齐声应道,声音在山洞里回荡,驱散了几分沉闷。
风痕抬起头,看着苍牙的背影,小声道:“大王,你们小心点。”
苍牙回头,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带着石毛和其他狼走出了山洞。雪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冰裂谷的风雪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雨雪覆盖。
风痕蹲在雪爪身边,轻轻帮他舔了舔伤口周围的毛发,低声道:“大王他们一定会捕到岩羊的。”
雪爪看着洞口的方向,点了点头:“嗯,苍牙大王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
山洞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外面雨丝落在岩石上的“沙沙”声。
与此同时,云雾山另一侧的竹林里,雨势刚小了些。
细密的雨丝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地上的腐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林间弥漫着一股清新的竹香,混杂着泥土的湿润气息,比冰裂谷的冷冽空气温和了许多。瀑布后的山洞里,燃着一小堆竹炭,火苗不大,却足够驱散洞里的潮气。
芸娘坐在洞口的石墩上,正用爪子将柔韧的竹条弯成弧形。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竹条光滑的表面,带着常年编竹器练出的熟练。她在编一个小小的竹篮,要给新出生的幼崽装柔软的苔藓——那些小家伙总爱往石缝里钻,身上沾满灰尘,有了竹篮,就能把他们放在里面,既干净又安全。
银灰色的毛发被洞外飘进的雨丝打湿了几缕,紧贴着脊背,勾勒出她纤细却挺直的轮廓。她的动作很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冰蓝色的眼睛里映着竹条的影子,竟难得地有了几分柔和。
洞角堆着十几根刚挖来的竹笋,外皮还沾着湿泥,带着新鲜的土腥味。那是雨足带着三匹母狼冒雨挖来的,从清晨挖到中午,每匹狼的爪子都被竹笋的硬壳划了好几道口子,此刻正趴在干草堆上舔舐伤口。这是眼下癸芸氏最主要的食物——混战过后,她们失去了大部分储存的肉干,只能靠竹笋和野果度日。
“大王,猴群送东西来了!”
雨足的声音突然从洞口传来,带着几分雀跃,又夹杂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芸娘抬起头,看见雨足一瘸一拐地从竹林里钻出来。他的右后腿比平时瘸得更厉害,那是上次掩护猴群转移时被虎癸氏的骨箭射的,箭头虽没伤到骨头,却留下了后遗症,每逢阴雨天就疼得钻心。此刻他每走一步,身子都要往左边倾斜,右爪几乎不敢落地,却依旧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掏空的竹筒,生怕里面的东西洒出来。
竹筒是用最粗壮的毛竹做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里面装着金黄的蜂蜜,正顺着竹筒的内壁慢慢往下淌,在底部积成一小汪,甜腻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山洞里的潮湿气,连空气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芸娘放下手里的竹条,站起身迎了上去。她的目光落在竹筒里的蜂蜜上,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暖意——那是猴群藏在石缝里的过冬粮。去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癸芸氏的草药不够了,是老猴王带着猴群,用这样的竹筒装着蜂蜜,冒雪穿过冰裂谷,来跟她们换草药的。那时老猴王说:“芸娘大王,蜂蜜换草药,我们不亏——猴子和狼,要像竹林和溪水一样,互相靠着才能活下去。”
“老猴王还好吗?”芸娘轻声问,伸手接过竹筒,指尖触到温热的竹筒壁,心里也暖烘烘的。
雨足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雨水,笑道:“好着呢!老猴王还说,等雨停了,就带猴群去竹林深处采野果,给幼崽们尝尝鲜。”他顿了顿,又道,“送蜂蜜来的是老猴王的小孙子,那小家伙调皮得很,非要自己扛竹筒,结果摔了一跤,蜂蜜洒了点,还跟我急了半天,说要再回去取呢。”
芸娘忍不住笑了笑,银灰色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她走到洞角,那里铺着柔软的苔藓,三只刚满月的幼崽正挤在一起睡觉。最小的那只银灰色幼崽大概是被说话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用小鼻子蹭了蹭芸娘的爪尖,发出细弱的“呜呜”声,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让母狼和幼崽先吃。”芸娘用爪子小心翼翼地蘸了一点蜂蜜,递到那只幼崽嘴边。小家伙立刻伸出舌头舔了起来,小尾巴高兴地甩了甩,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其他两只幼崽也被甜香吸引,纷纷凑过来,围着芸娘的爪子蹭来蹭去。负责照看幼崽的母狼们走过来,眼里满是感激,轻轻舔了舔芸娘的耳朵。
雨足站在一旁看着,转身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芸娘。她正低头看着幼崽们争抢蜂蜜,火光映在她冰蓝色的眼睛里,跳动着温暖的光点,竟有了一丝久违的安宁——自从红石崖被冥启攻破,癸芸氏被迫逃到这片临时的山洞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大王这样的神色了。
他悄悄退到洞口,望着外面渐渐放晴的天空。雨丝稀疏了些,阳光正试图透过云层照下来,在竹叶上投下淡淡的光斑。或许,这场雨真的快要停了。
而河谷的溶洞里,却没有这般安静。
溶洞深处宽敞干燥,几堆篝火燃得正旺,将洞壁照得通红。萧河坐在最高的石台上,两条前腿搭在石桌边缘,看着浪爪把一堆东西一件件摆在面前。
五袋白花花的盐巴用麻布装着,沉甸甸地放在石桌左侧,袋子口敞开着,能看到里面晶莹的盐粒,在火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这是从荒原行者的营地里搜来的,足够河谷狼用大半年了。三桶沉甸甸的谷物堆在盐巴旁边,是荒原狼储存的过冬粮,颗粒饱满,还带着淡淡的麦香。最显眼的是十几张棕黄色的狼皮,被整齐地叠在一起,铺在石桌右侧,每张狼皮都完好无损,毛发光滑柔软,只是边缘还带着未干的血渍,那是冥启的人抢了营地后没来得及清理的痕迹——这些都是这场混战的战利品,是河谷狼冒着风险从荒原行者手里夺来的。
萧河的目光落在狼皮上,灰黑色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石台。他伸出爪子,拿起一张最大的狼皮,指尖划过上面清晰的齿痕——那是沙暴的齿痕。去年在河谷对峙时,他见过沙暴用这样的齿痕咬断过缠绕在礁石上的藤蔓,那时沙暴站在河对岸,棕黄色的毛发在阳光下泛着光,眼神锐利得像把刀,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那匹骄傲的狼王就成了冥启的手下败将,连族人的狼皮都成了别人的战利品。
“大王,冥启的人来了。”
庚石的声音从洞口传来,打破了溶洞里的安静。他从洞口走进来,独眼里蒙着块干净的麻布,那是新换的草药,用来治疗混战中被划伤的眼睛。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左腿不太自然地拖着——上次跟虎癸氏的狼打斗时,他的腿被骨矛戳了个洞,虽已结痂,却还没完全好利索。
“说什么了?”萧河没抬头,依旧把玩着手里的狼皮,声音平淡无波。
庚石低着头,不敢看萧河的眼睛:“他说……想跟我们‘合作管理’中央平原,还说……让您别占着沼泽地不放,说那片地该归虎癸氏和河谷狼共同使用。”
“合作管理?”萧河突然嗤笑一声,指尖用力,将狼皮扔回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他抬起头,灰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那独眼狼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打赢了荒原狼,就想把中央平原当成自己的地盘,还想让我给他当陪衬?”
他站起身,走到石桌前,爪子在盐巴袋上轻轻敲了敲:“告诉那独眼狼,中央平原是无主地,谁有本事谁占,别扯‘合作’的幌子。沼泽地是我们河谷狼先占的,陷阱是我们挖的,他想用,就得拿东西来换——鱼干、草药,或者他黑风口的矿石,少一样都免谈。”
庚石连忙点头:“是,大王,我这就去回话。”
他刚要转身,萧河又突然补了句:“等等。”
庚石停下脚步,疑惑地看着他。
萧河指了指石桌上的盐巴:“浪爪,你拿一袋盐巴,去竹林给芸娘送去。”
浪爪愣了愣,从篝火旁站起来:“大王,跟癸芸氏?她们才十七匹狼,还有好几只幼崽,就算送了盐巴,也帮不上我们什么忙啊——万一被冥启知道了,还会说我们勾结癸芸氏,给自己惹麻烦。”
“十七匹狼,加上猴群,就不是十七匹了。”萧河打断他,灰黑色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你忘了?上次我们被虎癸氏的狼堵在断崖时,是谁带着猴群从后面偷袭,帮我们解了围?是芸娘。猴群熟悉云雾山的每一条路,竹林里的草药比我们河谷多得多,她们知道的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他走到溶洞门口,望着外面涨水的河谷。水面已经比平时涨了不少,漫过了岸边的芦苇荡,绿色的芦苇杆在水里轻轻摇晃,远远望去像一片灰蒙蒙的海。“冥启想吞掉整个云雾山,我们不能让他如愿。芸娘的狼虽弱,但她是个聪明人,跟她结个善缘,总比让她被冥启拉拢过去强。”
浪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起一袋盐巴,用麻布仔细裹好,转身向竹林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萧河的心思向来深,既然大王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萧河站在洞口,看着浪爪的身影消失在河谷的拐角处,灰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他轻轻敲着身边的岩石,心里清楚——冥启以为打赢了荒原行者,就成了云雾山的霸主?太蠢了。这场混战只是开始,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场。他要趁着冥启忙着清理荒原狼的残余势力时,悄悄拉拢苍牙和芸娘,等冥启反应过来,河谷狼早就不是他能轻易对付的了。
溶洞里的篝火还在燃烧,映着萧河的身影,在洞壁上拉得很长。河谷的水声潺潺,与篝火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无声的战歌,预示着云雾山即将到来的新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