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早读课刚结束，刘耀武的作业本就被前排同学转交到了讲台上。马嘉祺翻开时，指腹先触到了纸张边缘的毛躁——整本作业本都像被人用力攥过，边角卷得厉害，好几页还沾着可疑的泥点。
他抬眼看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刘耀武正趴在桌上，侧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截乱糟糟的头发。阳光从窗棂漏下来，在他后颈投下细碎的光斑，却照不散那股子蔫蔫的沉默。
马嘉祺捏着作业本走过去时，听见了他压抑的、类似抽泣的气音。
“耀武？”他放轻脚步，在课桌旁蹲下，“抬起头来。”
刘耀武没动，肩膀却抖得更厉害了。马嘉祺注意到他校服袖口沾着新鲜的墨渍，右手手背还有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
“作业本是怎么回事？”马嘉祺翻开其中一页，上周要求抄写的古诗被写得东倒西歪，有些字被墨团糊住，又被人用橡皮狠狠擦掉，露出底下发白的纸纤维。
刘耀武猛地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我哥……他检查作业的时候，把本子扔地上了。”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的。马嘉祺的心沉了沉，指尖在那团墨渍上轻轻点了点：“他为什么扔你的本子？”
“因为……因为我写得慢。”刘耀武的手指抠着桌缝，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泥，“他说我浪费时间，还说要是再被老师找家长，就把我送到乡下爷爷家去。”
马嘉祺沉默了片刻。他想起刘耀文上周在办公室里那副紧绷的样子，喉结滚动时线条冷硬得像块石头。他抽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先把眼泪擦了。”
等刘耀武吸着鼻子平静些，他才拿起那本皱巴巴的作业本：“这周末我布置的古诗抄写，你其实都会背，对吗？”
刘耀武点点头，忽然小声背了起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声音虽轻，却字正腔圆，比作业本上那些歪扭的字迹要流利得多。
“背得很好。”马嘉祺合上作业本，“下午放学后来我办公室，我给你找本新的练习册，咱们把没写好的重新补一遍，怎么样？”
刘耀武的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下去：“可是……我哥会来接我。”
“那就让他多等一会儿。”马嘉祺站起身，把作业本放进讲台下的收纳盒，“或者，我跟他说。”
这话像是给刘耀武吃了颗定心丸，他低下头开始整理桌面，动作里多了点小心翼翼的雀跃。马嘉祺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上周刘耀文说“我会教育他”时，指节泛白的样子——那哪里是教育，分明是把成年人的紧绷，转嫁成了孩子的恐慌。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马嘉祺刚在办公室泡好一杯茶，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时，门被推开一条缝，刘耀武探进半个脑袋：“马老师，我哥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刘耀文今天换了身常服，军绿色的料子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系得严严实实，只有额角还挂着点赶路带来的薄汗。他看见马嘉祺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刘先生。”马嘉祺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
刘耀文没动，视线越过他落在刘耀武身上：“作业补完了？”
“还没。”马嘉祺先开了口，把那本皱巴巴的作业本推到他面前，“我想知道，为什么要把孩子的作业扔在地上？”
办公室里很静，窗外的蝉鸣都像是被拉长了。刘耀文垂眼去看那本作业本，卷边的纸页上，刘耀武新写的字迹比之前工整了些，却依旧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倾斜，像是生怕再被揉皱。
“他字迹潦草。”刘耀文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说了三次都不改。”
“所以你就把本子扔出去，让他在泥地里捡回来？”马嘉祺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了点不容置疑的认真，“刘先生，你是军人，习惯了令行禁止，但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刘耀文的下颌线绷紧了。他想起周六晚上，自己刚结束备勤回家，就看见刘耀武趴在桌上打瞌睡，作业本摊开在一旁，写满的半页纸被墨水污染了一大片。积攒了一周的烦躁瞬间涌上来，他抓起本子就扔到了院子里——那时候刚下过雨，院子角落还积着水。
刘耀武当时就哭了，跑去捡本子时摔了一跤，手背在石阶上擦出了血。他没管，只是站在廊下抽烟，直到听见孩子压抑的哭声变成抽噎，才发现自己的指节都在发颤。
“我……”他想说点什么，却被马嘉祺递过来的东西打断了。
那是一张画。画在美术课用的素描纸上，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牵着个小男孩的手，背景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金灿灿的颜色几乎要溢出来。画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写着：“哥哥接我放学”。
“这是刘耀武昨天画的。”马嘉祺的声音软了些，“他说，想让你像画里这样，笑着接他回家。”
刘耀文的指尖碰了碰那张画，向日葵的颜料还带着点未干的黏腻。他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对刘耀武笑，好像还是去年冬天，耀武发烧退了之后，自己摸着他的额头，嘴角扯了一下。
“我没时间。”他移开视线，声音有些干涩，“部队随时有任务。”
“时间是挤出来的。”马嘉祺把一支新的钢笔和一本崭新的作业本放在刘耀武面前，“比如现在，你可以留下来，看着他把作业补完。”
刘耀武抬起头，眼里闪着期待的光。刘耀文看着他，又看了看马嘉祺——对方正低头帮刘耀武打开钢笔，侧脸在台灯下显得很柔和，睫毛投下的阴影像一片安静的云。
他忽然想起上周在香樟树下，刘耀武说“马老师人很好”时，眼里那种毫无防备的信任。心里那点烦躁又冒了出来，却混杂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被春风吹软的冰层，开始有了细密的裂痕。
“多久？”他问，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妥协。
“二十分钟。”马嘉祺笑了笑，那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眼里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足够了。”
刘耀文最终还是坐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刘耀武趴在桌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马嘉祺在一旁批改作业，偶尔会轻声提醒刘耀武注意笔画顺序，声音温和得像羽毛。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桌面上，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近。刘耀文看着马嘉祺握着红笔的手，指尖干净修长，在纸页上圈点时带着种从容的耐心——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柔软，温暖，带着种能抚平棱角的力量。
二十分钟后，刘耀武把补好的作业递过来。刘耀文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马嘉祺的手，对方的体温比他高些，像一股暖流，顺着皮肤瞬间窜进心里。
他猛地收回手，站起身：“走了。”
刘耀武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把那张向日葵的画塞给马嘉祺：“老师，送给你。”
刘耀文没回头，却听见马嘉祺说了句“谢谢”，声音里带着笑意。他拉着刘耀武走出教学楼，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香樟树叶沙沙作响。
“哥，”刘耀武忽然说，“马老师说，下次你要是笑一笑，向日葵就会开得更漂亮。”
刘耀文脚步顿了顿，没说话。他摸了摸口袋里，早上出门时顺手带的那颗草莓糖——是上周刘耀武攥皱了没舍得吃的那颗，他洗干净糖纸，重新放进了口袋。
车子发动时，他透过后视镜，又看了一眼办公室的方向。那扇窗还亮着灯，像一颗安静悬在夜色里的星。刘耀文忽然觉得，自己那把常年紧绷的利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带着暖意的痕迹。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