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教室脏兮兮的窗玻璃，斜斜地打在许渡安摊开的课本上，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飞舞。教室里闹哄哄的，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透，充斥着嬉笑打闹、作业本互相抄袭的沙沙声，以及各种早餐混杂的油腻气味。

许渡安坐在靠窗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正耐心地给前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生讲解一道数学题。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稳，手指点在练习册上的步骤清晰明了。

“这里，辅助线画出来之后，利用相似三角形的比例关系，就能把未知边长求出来了。”他抬起头，对女生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你思路是对的，就是这里卡了一下。”

“啊！明白了明白了！谢谢许渡安，你太厉害了！”女生恍然大悟，脸颊微红，抱着练习册转了回去，还不忘回头又说了句“谢谢”。

许渡安微笑着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回自己的课本。没有人看到，在垂下眼帘的瞬间，那温和的笑意像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眼底一片沉寂的疲惫和冷漠。手背上，被纱布包裹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晚在冰冷楼道里的狼狈，以及……那个月光下幽灵般出现的人影。

“需要收留吗？”

那句话像带着倒钩的冰锥，扎在他混乱的记忆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屈辱。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撞开单元门，一头扎进更深沉的夜色里，直到跑到另一个街区，才敢停下来扶着路灯杆大口喘气。容青珂没有追上来。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人停在原地，看着他仓惶背影时，脸上那种洞悉一切、带着玩味的浅笑。

疯子！神经病！跟踪狂！

许渡安在心里狠狠咒骂。他攥紧了拳头，指关节的伤口被挤压，一阵钝痛传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不能慌。学校是他的避风港，是他唯一还能维持“许渡安”这个人设的地方。

他必须像往常一样，是温和的、乐于助人的、成绩不错的许渡安。一个普通、甚至有点阳光的高中生。只有这样，那些探究的、好奇的、可能带来麻烦的目光才不会落在他身上。

早自习的铃声终于响了，嗡嗡的噪音稍微平息。班主任夹着教案走进来，例行公事地扫视全班。许渡安立刻调整好面部表情，专注地看着讲台方向，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对知识的渴求。他感觉到班主任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秒，似乎带着点满意，然后移开了。

很好。他成功地再次融入了这片安全的“背景板”。

课间操是许渡安最厌恶的集体活动之一。规整的队列，统一的动作，震耳欲聋的广播音乐，都让他感到一种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窒息感。他站在队伍的中后方，动作标准却透着一股敷衍的僵硬，目光垂落在塑胶跑道上，尽量让自己隐形。

解散的哨声如同天籁。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向教学楼。许渡安没有立刻随大流回去，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喘口气。他逆着人流，走向操场角落那片没什么人气的单双杠区域。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吸入肺腑，稍微驱散了些许烦躁。

他走到一个单杠下，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杆，闭上眼睛，试图将脑海里关于容青珂的影像和昨晚的冰冷绝望一起驱逐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清晨特有的清冽，毫无预兆地在他身侧响起，近得仿佛贴着他耳边：

“你跑得很快。”

许渡安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他倏地睁开眼，瞳孔因为惊骇而急剧收缩。

容青珂。

他就站在距离许渡安不到一米的地方，斜倚着旁边的另一个单杠。他穿着干净整洁的蓝白色校服，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挺拔。

初升的朝阳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微卷的碎发在额前投下小片阴影，遮住了部分眼神。他嘴里叼着一袋牛奶，吸管已经被咬扁了，正慢条斯理地吸着。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课间偶遇闲聊。

但许渡安知道，这绝不是偶遇！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被窥视感瞬间攫住了许渡安。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单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紧抿，警惕地盯着容青珂，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昨晚楼道里的寒意仿佛顺着脚底板又爬了上来。

容青珂似乎很满意他这种反应。他吸完了最后一口牛奶，随手将空袋子精准地抛进不远处的垃圾桶。然后，他转过头，那双颜色偏浅的眼睛终于完全看向许渡安。

阳光落进他眼底，却照不进深处的幽暗。他的视线在许渡安紧绷的脸上、戒备的姿态上缓慢地扫过，最后，像确认什么似的，落在了他缠着纱布的手背上。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容青珂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捕捉的弧度。他从校服口袋里慢悠悠地又摸出一样东西。

又是一颗独立包装的柠檬糖。嫩黄色的塑料纸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小的光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颗糖随意地、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递到了许渡安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在递一张纸巾。

许渡安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颗糖上，又猛地移向容青珂的脸。阳光有些刺眼，容青珂逆光站着，脸上的表情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清晰地传递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种掌控全局的了然。

接？还是不接？

接，就像在向某种未知的、危险的势力屈服，承认自己被他看穿、被他掌控。

不接？激怒这个明显不正常、且对自己“兴趣浓厚”的跟踪狂，后果会是什么？他会在这里做出什么？在人来人往的操场角落？

恐惧和一种被操控的愤怒在胸腔里激烈冲撞。许渡安的手指在身侧蜷缩又松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和勇气。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最终，在容青珂那无声的、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许渡安几乎是麻木地伸出了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飞快地从容青珂微凉的掌心掠过了那颗柠檬糖。像被烫到一样，他立刻攥紧了拳头，将那颗糖死死地包裹在手心里，仿佛要捏碎它。

容青珂看着他的动作，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愉悦的情绪。他站直身体，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许渡安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所有的伪装和恐惧，直抵他内心深处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的灵魂——然后，他利落地转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清瘦的背影很快融入了远处喧闹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操场上只剩下许渡安一个人，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单杠上。初春的寒意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髓。他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那颗嫩黄的柠檬糖安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塑料包装纸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他低头看着它，眼神空洞。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远处教学楼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胸腔里翻涌的冰冷。他必须回去，回到教室，回到那个“许渡安”的壳子里去。他不能迟到，不能引起任何额外的注意。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惊涛骇浪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他挺直了刚才因为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背脊，脸上努力调动肌肉，试图重新挂上那个温和的面具。只是这一次，那面具显得格外沉重，摇摇欲坠。

他迈开脚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刀锋上。

攥着柠檬糖的手，依旧收在校服口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颗糖，像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微型炸弹，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