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颗被体温焐得有些发软的柠檬糖，像个顽固的烙印，在许渡安的校服口袋里待了一整天。每一次无意间触碰到，指尖都会传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提醒着他清晨操场角落那场令人窒息的“偶遇”，提醒着容青珂那双仿佛能穿透一切的浅色眼睛。

许渡安强迫自己忽略它，像忽略手背上纱布下隐隐的痛楚。他扮演着那个“完美”的许渡安，上课认真听讲，笔记工整，课间耐心解答同学的问题，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

然而，内心深处那根弦却绷得越来越紧，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容青珂的存在，就像潜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大阴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暴露和危险。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内容是分组篮球训练。许渡安其实身手不错，反应快，弹跳也好，但他从不显露。他习惯性地把自己定位在不起眼的角落，传球、挡拆，做最安全的角色，避免任何可能引来过多注意的动作。

然而，麻烦往往不请自来。

和他同组的是班上几个出了名爱惹事的男生，为首的那个叫赵峰，人高马大，平时就对许渡安这种“好学生”带着点莫名的敌意。分组对抗开始没多久，赵峰在一次传球失误后，把火气撒在了离他最近的许渡安身上。

“你他妈眼瞎啊？挡那儿干嘛？害老子传丢！”赵峰蛮横地推了许渡安一把，力道不小。

许渡安被推得一个趔趄，撞在旁边的篮球架上，肩胛骨一阵闷痛。他迅速稳住身形，压下心头的火气，脸上习惯性地挂起那副息事宁人的假笑：“抱歉，赵峰，我没注意位置。”

“没注意？”赵峰嗤笑一声，走上前来，故意用肩膀重重地又撞了他一下，“装什么孙子？看你那副假惺惺的样子就烦！”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围了上来，不怀好意地笑着，形成一个小小的包围圈。

篮球场上的其他同学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投来目光，但没人出声制止。体育老师在场地另一边指导另一组，暂时没看到这里。

许渡安的心沉了下去。他太熟悉这种氛围了，和许庆立发酒疯前酝酿的压抑感如出一辙。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制住反击的冲动。不能动手。一旦动手，他在学校里苦心经营的形象就全毁了，老师会介入，甚至可能通知家长……许庆立那张醉醺醺、充满暴戾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他垂下眼睫，避开赵峰挑衅的目光，声音放得更低：“快下课了，我们继续打球吧。”他试图从侧面绕开包围圈。

“继续？”赵峰猛地伸脚绊了他一下，许渡安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手掌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狠狠擦过。

“嘶——”火辣辣的痛感瞬间传来。他撑起身，低头一看，掌心被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合着地上的灰土。狼狈不堪。

周围响起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许渡安半跪在地上，低着头，看着自己受伤的手掌。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根本比不上心里的屈辱和愤怒。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人群里，那些他努力维持的体面、那些虚假的笑容，在这一刻被赵峰和他的跟班们踩在脚下，碾得粉碎。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都尝到了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出来的嘶吼。

不能动手……不能动手……他在心里疯狂地重复着，身体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抖。

赵峰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和狼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胜利者的嘲弄：“废物就是废物，碰一下就趴窝了？你那点假模假式的劲儿呢？”他抬脚，作势又要往许渡安身上踹。

就在这时——

一个篮球带着凌厉的破空声，高速旋转着，精准无比地砸在赵峰即将抬起的脚踝上！

“砰！”一声闷响。

“嗷——！”赵峰猝不及防，剧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抱着脚踝单腿蹦跳着惨叫起来，“谁他妈？！”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过去。

只见场地边缘，靠近铁丝网的地方，一个清瘦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夕阳金色的余晖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微卷的碎发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他一只手随意地插在校服裤兜里，另一只手维持着刚刚投掷完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篮球高速旋转留下的触感。

是容青珂。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浅色的眼眸像结冰的湖面，冷冷地扫过抱着脚踝哀嚎的赵峰，扫过那几个目瞪口呆的跟班，最后，视线落在了半跪在地上、掌心还在渗血的许渡安身上。

那目光依旧锐利，带着一种审视，但许渡安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不悦？像是看到自己精心饲养的宠物被人弄脏了的不悦。

许渡安的心脏猛地一缩。

容青珂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他步伐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带着暴力美学的精准投射与他无关。围观的同学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

他径直走到许渡安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许渡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类似消毒水和阳光混合的干净气息，这气息在此刻混乱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他抬起头，对上容青珂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的狼狈——沾着灰尘和血迹的手掌，凌乱的头发，还有眼底来不及完全掩饰的屈辱和惊惶。

许渡安感到一阵窒息般的难堪，比被赵峰推倒时更甚。他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不想在容青珂面前显得更加软弱。

容青珂却在这时弯下了腰。

他伸出手，动作流畅而自然，丝毫没有犹豫，直接扣住了许渡安没受伤的那只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轻易地将许渡安从地上拉了起来。

许渡安身体僵直，被他触碰的皮肤瞬间绷紧。他想挣脱，但容青珂的手指像铁箍一样稳定。容青珂的目光甚至没有多在他脸上停留一秒，仿佛拉起他只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喂！你他妈谁啊？敢砸老子？！”赵峰缓过劲来，又惊又怒，一瘸一拐地冲过来，指着容青珂破口大骂。

容青珂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赵峰。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无机质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障碍物。那目光让赵峰嚣张的气焰莫名地滞了一下。

“他，”容青珂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平静，指向许渡安，“我的人。”

三个字，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一片低低的惊呼和议论。

“我的人？”

“他谁啊？”

“转学生吧？看着眼生……”

“许渡安什么时候……”

许渡安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滚烫，随即又变得惨白。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深的被侵犯感席卷了他。容青珂凭什么？！他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宣告所有物般的口吻？！

“你放……”许渡安想厉声反驳，想甩开他的手。

但容青珂的动作更快。他像是根本没听见许渡安的反抗，也没理会周围嗡嗡的议论和赵峰扭曲的脸，拉着许渡安的手腕，转身就朝着操场外走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许渡安几乎是在拖行。

“你放开我！”许渡安压低声音，愤怒地挣扎，手腕被攥得生疼。

容青珂置若罔闻，只是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一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拉着许渡安，旁若无人地穿过球场边缘看热闹的人群，穿过那些或好奇、或惊讶、或带着探究和暧昧的目光，径直走向通往医务室方向的小路。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在前面走得决绝，一个在后面踉跄挣扎，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赵峰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跳脚：“操！你给老子等着！许渡安！还有那个谁！老子跟你们没完！”但他的叫嚣被远远抛在后面，显得苍白无力。

直到拐过教学楼，彻底脱离了操场上所有人的视线，容青珂的脚步才稍微放缓，但手依旧没有松开。

许渡安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翻涌着愤怒、屈辱、惊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强行拖离困境的、可悲的解脱感。他猛地用力甩手，这一次，容青珂松开了。

许渡安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像被抽干了力气。他抬起头，眼睛因为愤怒和复杂的情绪而泛红，死死地盯着容青珂，声音嘶哑：“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谁是你的人？！你有病吧容青珂！”

容青珂站在他面前，逆着夕阳的光线，脸上笼罩着一层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睛，在暗处显得格外幽深、明亮。他没有立刻回答许渡安的质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愤怒和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擦破流血的手掌，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和深处无法掩饰的脆弱。

过了几秒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砸在许渡安混乱的心上：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许渡安。”

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一些，气息拂过许渡安的耳廓。

“像只被逼急了，只会龇牙，却连咬人都不会的……可怜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