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窗外的阳光很好,明媚得有些刺眼,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洁如镜的深色胡桃木地板上投下规整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清冽的雪松香氛味道,一丝不苟,如同这个位于北欧某国僻静庄园的别墅本身——精致、冰冷、完美得像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笼。
许渡安赤脚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羊绒衫,衬得他肤色有些过分的苍白。
他走到窗边,目光投向远处连绵的、覆盖着薄雪的针叶林。风景很美,空旷,寂静,了无生气。像他这十年的人生。
十年了。
距离那个冰冷的楼道,那个递来柠檬糖的清瘦少年幽灵般地说出“需要收留吗”,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十年间,他像一件被精心挑选、高价购入的藏品,被容青珂从那个泥沼般的“家”里打捞出来,漂洋过海,安置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华美笼子里。
最初的逃离是狂喜的。逃离许庆立的暴力,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容青珂伸出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病态的“救赎”光环。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浮木。却不知,那浮木之下,是无尽的深渊。
他们领了证。在某个北欧小城低调的市政厅里。容青珂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英俊得如同杂志封面模特,他则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在律师和证婚人公式化的微笑与祝福中,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许渡安看着容青珂嘴角那抹熟悉的、掌控一切的浅笑,心底第一次清晰地涌上彻骨的寒意——这不是结合,是烙印。
十年间,容青珂的掌控早已渗透进他生活的每一个毛孔。
他不再需要工作。容青珂的财富足够他们挥霍几辈子。他的一切用度,小到一件内裤的品牌,大到看什么书、听什么音乐,都由容青珂决定,或者更准确地说,由容青珂“建议”。而那些“建议”,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许渡安的个人喜好和意愿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他的社交被严格筛选。能接触到的人,仅限于容青珂认为“安全”和“有价值”的寥寥数人。每一次看似随意的聚会、度假,背后都是容青珂精确的计算和安排。
他的手机、电脑,甚至这座房子里无处不在的智能系统,都在容青珂的监控之下。他早已放弃尝试使用加密通讯或寻找隐秘角落的念头,容青珂总有办法知道,然后用那双冰湖般的眼睛看着他,无声地宣告他的徒劳。
他甚至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部分控制权。容青珂会定期带他去做最全面的体检,数据报告会直接送到容青珂的书房。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容青珂比他自己记得更清楚,餐桌上永远摆放着符合“营养均衡”和“许渡安喜好”的食物。他的睡眠时间、运动量,都被纳入一个无形的“健康管理计划”。
厌倦。
这个词像藤蔓,早已爬满了许渡安的心壁,缠绕得他无法呼吸。不是激烈的恨,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日复一日的疲惫和麻木。
他厌倦了这种被精心饲养的生活,厌倦了容青珂无处不在的视线,厌倦了那种被彻底看穿、毫无秘密可言的透明感,厌倦了这华丽囚笼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试过逃离吗?
试过。不止一次。
在最初的几年,当那种被圈养的窒息感第一次强烈到让他无法忍受时。
他精心策划过。利用容青珂短暂的商务出行,他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拿着容青珂给他的、额度不低的副卡,试图搭乘火车去往邻国。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离开这个国家,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他刚在邻国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旅馆住下不到二十四小时,房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警察,而是容青珂。风尘仆仆,西装革履,脸上没有丝毫长途奔波的疲惫,只有一种冰冷的、混合着失望和掌控欲被挑衅的愠怒。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许渡安。那双眼睛里的寒意,比北欧最冷的冬天还要刺骨。
许渡安记得自己当时浑身冰冷,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他甚至没有问“你怎么找到我的”。他知道答案一定存在,且会让他更加绝望。
容青珂没有打骂他。他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愤怒。他只是平静地走进房间,像收拾一件离家出走的宠物一样,替他整理好那点可怜的行李,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了那个冰冷的庄园。
惩罚是无声的。接下来的几个月,容青珂没有限制他的行动,只是彻底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没有网络,没有书籍,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无尽的沉默。
容青珂每天都会准时回家,像观察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品一样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研究。那段时间,许渡安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宁愿容青珂打他一顿。
那次之后,他明白了。逃离是徒劳的。容青珂的网,早已编织得密不透风,覆盖了他可能存在的每一个角落。他就像一只翅膀被精细剪裁过的鸟,就算笼门大开,也飞不出几步。
后来,他也曾尝试过更消极的反抗——沉默、拒绝交流、故意打碎容青珂喜欢的瓷器。但容青珂总有办法。
他会用更长时间的“陪伴”,实则是监控,用那种洞悉一切、仿佛看小孩子闹脾气般的平静目光,用不容拒绝的“关怀”比如强迫他进食、带他去看昂贵的心理医生,将他所有的棱角一点点磨平。
十年。
反抗的火焰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学会了在容青珂面前戴上另一层面具——温顺、安静、接受。
他不再试图表达自己的厌倦,因为他知道那只会引来容青珂更深的“关注”和更严密的“保护”。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躯壳,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扮演着“容青珂的合法伴侣”这个角色。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点角度,光斑在地板上拉长。
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是特制软底皮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许渡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他甚至没有回头。
容青珂的气息靠近了,那股清冽的雪松香氛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干净又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身后伸过来,轻轻搭在了许渡安的肩膀上。那触碰带着掌控者特有的、理所当然的占有意味。
“在看什么?”容青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悦耳,十年过去,那份穿透力和掌控感丝毫未减,反而沉淀得更加醇厚,也更加令人窒息。
许渡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的雪林上,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死水:“没什么。雪景。”
容青珂似乎并不在意他敷衍的回答。他的手指在许渡安的肩膀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完好性。然后,他的另一只手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递到了许渡安的面前。
“喝了。”语气温和,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你早餐吃得很少。”
许渡安看着那杯乳白色的液体。又是这样。精确到毫升的营养摄入管理。他胃里一阵翻搅,是生理性的厌恶。但他没有拒绝。他早已失去了拒绝的力气和勇气。
他沉默地接过牛奶杯。温热的杯壁透过指尖传来温度,却丝毫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他仰起头,机械地将牛奶灌了下去。温热的液体滑过食道,带来一种虚假的暖意,却更像一种屈辱的标记。
容青珂看着他喝完,似乎很满意。他伸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擦去许渡安唇角沾到的一点奶渍。那动作亲昵得像对待最珍爱的宝物,但许渡安只觉得被触碰的地方一阵刺痛。
“乖。”容青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像主人嘉奖一只听话的宠物。他收回手,目光落在许渡安依旧苍白的侧脸上,那双浅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十年如一日、未曾改变的深沉占有欲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感。
“下午医生会过来,给你做常规检查。”容青珂的语气像是在安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厨师准备。”
许渡安垂下眼帘,看着空了的牛奶杯,指尖冰凉。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雪林依旧寂静。这座华丽的囚笼,坚固如初。
十年了。
他早已厌倦入骨。
却也早已……无处可逃。
他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响起,像设定好的程序:
“……都好。你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