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温热的牛奶像一块沉重的铅石,沉甸甸地压在许渡安的胃里。容青珂指尖擦过他嘴角的触感,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所有权般的亲昵,久久不散。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容青珂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背影挺拔,步伐从容,每一步都踏在许渡安早已麻木的神经上。
“……都好。你安排吧。”
空洞的话语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随即被昂贵的吸音地毯吞没,不留一丝痕迹。许渡安低头看着自己空了的双手,指尖残留着牛奶杯的微温,却驱不散骨髓深处透出的寒意。
他需要一点空间。一点……只属于他自己的、没有被容青珂的气息和目光完全侵染的空间。
他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脚步无声地移动,走向别墅深处那个被阳光遗忘的小书房。那其实更像一个狭窄的储藏间,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物和书籍。容青珂几乎从不踏足这里,这里是他唯一能找到一丝虚假“私人领地”感的地方。
推开门,一股陈旧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无处不在的、冰冷的雪松香氛截然不同。许渡安反手轻轻带上门,没有锁——这房子里所有的锁对容青珂都形同虚设,锁门只会引来不必要的“关心”。他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吸入一点属于过去的、不那么“精致”的空气。
目光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书架底层。那里塞着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硬纸盒,装着一些他无法舍弃、又不敢被容青珂发现的“垃圾”:一张褪色的、模糊的童年照片(上面没有许庆立),一枚廉价的塑料书签,还有……
许渡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几乎是扑过去,动作带着一种久违的急切,跪在地毯上,伸手去够那个盒子。手指有些发颤,好不容易才将它拖了出来。盒盖上积了薄薄一层灰。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里面的东西摆放得和他上次放进去时一样。他直接拨开那几张照片和书签,手指急切地探向盒底最深处,摸索着……
空的。
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凉的硬纸板。
许渡安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猛地将盒子整个倒扣过来,里面的杂物哗啦一声散落一地。他疯了似的在那些杂物里翻找,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恐慌。
没有。哪里都没有。
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用廉价透明塑料纸包着的柠檬硬糖,不见了。那是他上次在市区画廊,趁着容青珂专注看画的短暂间隙,像做贼一样,快速从街角便利店的货架上抓下来的唯一一颗。他甚至没敢看口味,只记得那抹熟悉的嫩黄色一闪而过。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汗湿的掌心几乎要将糖纸融化,心跳如鼓,直到安全塞进这个盒子最深处,才敢偷偷剥开一颗放进嘴里——那尖锐的酸涩,那迟来的、吝啬的微甜,像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他尘封十年的、属于“许渡安”而非“容青珂的伴侣”的记忆闸门。
那是他仅剩的、隐秘的、带着点自毁意味的反抗,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一点带着酸味的色彩。
而现在,它不见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许渡安。他瘫坐在地毯上,散落的杂物包围着他,像一座小小的、象征着他失败人生的废墟。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羊绒衫,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谁?还能有谁?!
答案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容青珂。只有容青珂。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他那些沉默而高效的“管家”……也许从他踏进便利店的那一刻,也许从他偷偷剥开糖纸的那一刻,也许就在他刚才背对着容青珂望向窗外的那一刻……
他以为的隐秘角落,不过是容青珂默许存在的、供他这只金丝雀偶尔扑腾一下翅膀的狭小空间。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次心跳加速,他的每一丝隐秘的渴望,都在容青珂的掌控之中。
屈辱、愤怒、恐惧,还有被彻底剥夺最后一点私人空间和念想的巨大绝望,如同狂暴的野兽,在他胸腔里撕扯冲撞。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书房紧闭的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濒临崩溃的困兽。
就在这时——
“嗒、嗒、嗒。”
清晰、沉稳、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许渡安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所有的愤怒和绝望都被这脚步声瞬间冻结,只剩下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门把手无声地转动。
容青珂推门而入。他换了一身更舒适的家居服,深灰色,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掌控一切的平静模样。他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杂物,扫过许渡安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最后,落在他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然后,容青珂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许渡安散乱头发遮掩下的、紧紧攥着拳头的右手上——或者说,是右手紧握着的、几乎要被捏烂的、空了的塑料糖纸上。
许渡安顺着他的目光低头,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把那张被他揉成一团、塞在裤袋里的糖纸又死死攥在了手里!那廉价的、透明的塑料纸,此刻像一个昭然若揭的罪证,暴露在容青珂冰冷的视线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容青珂缓缓走了进来,脚步声在地毯上被吸收,却像重锤一样敲在许渡安的心上。他在许渡安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神祇俯视着在泥泞中挣扎的蝼蚁。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手,掌心向上,摊开在许渡安的面前。一个无声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交出来。
许渡安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看着那只摊开的手掌,又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糖纸。屈辱感如同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想将它撕碎,想将它吞下去,想将它狠狠摔在容青珂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上!
但他做不到。
十年的驯化早已刻进骨髓。反抗的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和一种根深蒂固的“服从本能”死死压住。他知道反抗的后果——不是暴力,而是更严密的监控,更彻底的隔离,更长时间的、无声的精神凌迟。那比任何直接的伤害都更让他恐惧。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攥着糖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容青珂的耐心似乎很好。他只是静静地摊着手,等待着。那平静的姿态本身,就是最强大的压迫。
几秒钟的煎熬,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许渡安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沉重的手臂。他的动作僵硬,像生锈的提线木偶。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着手指松开。
那张皱巴巴、湿漉漉的、廉价的柠檬糖塑料纸,轻飘飘地,如同他破碎的尊严和最后一点念想,落入了容青珂摊开的、温热的掌心。
容青珂的手指收拢,将那张糖纸轻轻握在手里。他的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把玩的意味,轻轻摩挲着那粗糙的塑料边缘。他的目光从掌心的糖纸,缓缓移回许渡安脸上。
许渡安避开了他的视线,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不是哭泣,是恐惧和绝望到极点的生理性战栗。
容青珂看着他这副彻底被击垮的样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暗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满意,像是怜惜,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占有欲得到了满足。
他俯下身,靠近许渡安。
许渡安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的发顶,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限。
容青珂伸出手,没有触碰许渡安的身体,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占有意味,拂开了许渡安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露出了他光洁却惨白无比的额头。
“下次,”容青珂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冰锥般的刺骨寒意,“想吃糖,告诉我。”
他的指尖在许渡安的额角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确认自己所有物的边界。
“我买给你。”
说完,他直起身,不再看蜷缩在地上的许渡安一眼。他攥着那张廉价的糖纸,如同握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战利品,转身,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离开了这间充满灰尘和绝望气息的小书房。
门被轻轻带上。
书房里只剩下许渡安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像一尊被彻底抽走了灵魂的、破碎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