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的云气漫过雕花栏杆时,应渊正蹲在青石板上,指尖捏着半截打磨光滑的木鸢骨架。
旁边摊开的图纸上,飞鸢展翅的轮廓已勾勒分明,只是翅尖的弧度尚未定形,透着几分未竟的专注。
应龙应渊。
应龙的声音先一步撞进庭院,他大步上前,目光落在应渊身上,带着掩不住的急切。
应龙近来如何?那芫萝之毒,可曾再犯?
应渊抬眸,视线掠过应龙焦灼的脸,又淡淡扫过他身后的芷昔。袖袍轻挥间,散落的木块、刻刀与图纸骤然隐去,空出的场地干净得仿佛从未有过烟火气。
应渊都好了。
三个字从他唇边溢出,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应龙却不肯信,一把攥住他的袖子,指节因用力泛白。
应龙怎么可能好?芫萝毒是天地诅咒,专缠有情人。你体内那奇毒本就与情纠缠,两毒相激时,你差点提剑把自己割成碎片——那般惨状,我就是看不过才现身的!可纵是我追着芫萝花妖砍杀万里,也解不了这毒,只能逼她暂歇凶性!
芷昔立在一旁,听得指尖发凉。原来应渊当年赴洪荒寻应龙,竟遭过这等酷刑。她望向应渊的眼,不自觉漫出几分真切的关切,像春日融雪般轻颤。
可这份关切撞上的,却是应渊骤然变冷的目光。
应渊芫萝诅咒有情之人,
他抽回袖子,声音里淬着冰。
应渊我那奇毒,本就与情脱不开干系。无情,无心,自能烦恼尽去。彼时我抱静守笃,灵台空明,毒物自然无计可施。
芷昔的心轻轻一颤。他这话,是在怨她当年强行灌下断情药吗?可若不是那药,他怎能撑到灵台空明的时刻?这般想来,终究是因祸得福。她望着应渊清瘦的侧脸,轻声道。
芷昔我无悔。
三个字清清落落,像玉珠落在冰面。
应渊的眉心猛地一蹙,平静无波的脸上骤然浮出痛苦的褶皱,仿佛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
应渊你什么都不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惊得院角的灵鸟扑棱棱飞起。
芷昔被他吼得一怔,暗自思忖:她需要懂什么?她只见着眼前这个囫囵完整的应渊,便觉得很好了。难道非要像应龙说的那样,被割成一条条的,他才舒心?
应渊自己也愣住了。他不明白,为何平静了许久的心湖,会被芷昔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搅起滔天巨浪。
他分明该心如止水,可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愤怒,却像要把他撕裂——他急切地想从芷昔的眼神里、话语里,捕捉到点什么。是愧疚?是心疼?还是哪怕一丝一毫的悔意?
他需要一个答案。仿佛只有找到了那点什么,昔日被毒物啃噬、被情火焚烧的自己,才能真正安息。
那一切太痛了。痛到他至今能清晰记得毒发时,指尖攥紧剑柄的冰冷,记得五脏六腑被碾碎般的剧痛,更记得那时支撑着他不倒下的,是对眼前这个人爆烈到近乎毁灭的爱意。
那份爱意曾有多强烈,多深刻,此刻被“无情无心”四个字覆盖后,就有多空洞。
他宁愿再受一次那般折磨,也不想像现在这样,活得像尊没有魂魄的玉像——不痛,不痒,不死,也不活。
应渊眼底的风暴,搅得芷昔心湖也乱了章法。她像一只断了缆的小舟,在名为“情”的汹涌浪涛里颠簸,辨不清方向。
她不是不懂。应渊那份克制的苦,那份明知不可为偏又按捺不住的挣扎,她看在眼里,竟隐隐生出几分共鸣。
就像前世,他对颜淡那样——“当时只道是寻常,不觉别后相思已入骨”,那份深藏的情愫,纵是隔着轮回,也能窥见其灼人的温度。
心头微动,芷昔不自觉地迈出一步,想上前说些什么,哪怕只是几句寻常的宽慰。
可就在这时,齐舞柳那淬了冰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系统齐舞柳你难道真的觉得他会对你用情?别天真了。那都是因为药。颜淡用自己挣的愿力,从商城换来的药。
这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芷昔心底刚要萌发的那点微末星火。
她猛地收回迈出的脚,指尖微微发颤,心头涌上一阵惊悸——她刚才在做什么?竟会生出那样的念头?
系统齐舞柳和她渡给你的灵力、灵根一样。
齐舞柳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咸不淡的嘲讽。
系统齐舞柳她只想能帮到你,保护到你。却没有想到,那药,你首先就用到了应渊身上。
“嗡——”芷昔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惊雷炸开。果然如此。颜淡在她决意与世长辞的那一刻,是真的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了她。那些千辛万苦攒下的灵力,那万分幸运才得来的天赋……
颜淡原本的天赋,再加上她从齐舞柳那里兑换来的机缘,才让她有了今日的修为。可她刚才在想什么?竟想牵起这个颜淡用性命深爱的男人的手?
荒谬,又可笑。
芷昔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紊乱。既然应渊对她曾有过的那些不同,都只是药的效力,那如今药解了,他自然也就“都好了”。这样正好。
他只是还没遇到颜淡而已。待重逢之日,他自会对那个真正刻在他心上的女子,动一回真切的情。
而她能做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为他们二人铺好通往未来的路。
这般想着,芷昔眼底的波动已渐渐平复,只余下一片清明。
应渊将她的平静尽收眼底,只觉得一股挫败与屈辱从脚底窜起。仿佛他就算此刻粉身碎骨,也休想在她心上激起一丝波澜。
他从前活得太过骄傲,总以为自己万众瞩目,却原来,在有些人眼里,竟可以什么都不是。
沉默在庭院里漫延,芷昔终是先开了口,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芷昔应渊君,有一事相求。当初困住罗睺瘟弼的,原是我的一重分身。如今感应日强,似有归位之兆,我需寻回它。
应渊心头猛地一震。
他自然知道那朵金莲是她的分身。当日费尽心力将罗睺瘟弼的戾气从金莲中剥离,又将莲花小心封存于玉匣,原就是存着归还的念头。
可为何?遗落他这里的分身需要讨回,而应龙腰间那只小乌龟——他一眼便看穿是她另一重分身所化——却能被那般随意地挂着?
他喉间发紧,目光扫过应龙腰间那枚玉坠般的小乌龟,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她大约还不知晓那凶险。罗睺瘟弼的怨气在金莲中滞留日久,竟生出诡异的融合之势,仿佛那朵清净莲台要给魔头做躯壳一般。
他至今想不通,水火不容的两者为何会相融?融合之后,又会催生出何等怪物?
可这些疑问,如今都成了无解的谜。罗睺瘟弼早已被他体内的修罗血脉彻底稀释,连一丝残魂都未留下。
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零落的仙草叶,应渊望着芷昔清宁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事的答案,或许永远不必寻了。
应渊轻轻叹息一声,从袖中掏出玉匣。檀木的匣身泛着温润的光,边角雕刻的云纹在天光下若隐若现。
应渊你拿回去吧。
芷昔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匣面的微凉。她缓缓开盖,只见内里的金莲竟比记忆中大了一圈,莲座边缘还抽着一片嫩得发亮的新叶,仿佛憋着一股劲要挣脱束缚,长成个全然独立的新个体。
芷昔试着凝神催动灵力,想将其纳入体内,那金莲却猛地一颤,花瓣边缘泛起淡淡的黑气,竟显露出明显的抵触。
她只好作罢,转身将其随手栽进庭院角落的玉缸里。缸中清冽的灵水刚漫过莲根,那金莲便像活了一般,瞬间抽芽生根,不过片刻就舒展成一株亭亭玉立的菡萏。
五片碧叶舒展如掌,托起顶端那朵淡青色的花,临风而立时,竟透着几分遗世独立的高远,偏又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应渊看得心头一沉,想阻止时已来不及。
这分明就是罗睺瘟弼的戾气与四叶菡萏的金莲相融后,催生出的怪物!
应渊它还是被魔气污染,异变了。
应渊抬手按了按额心,眉宇间拢上一层化不开的头疼。
芷昔闻言一惊,俯身细看那青莲。
芷昔是魔煞之气让它变成了这般模样?
应龙凑过来,见那莲花小巧玲珑,青瓣碧叶煞是可爱,不自觉伸出手想去碰那花瓣。
却不想指尖刚要触到,那淡青色的花瓣突然猛地四合,莲蕊中央竟隐约露出细密的齿状纹路,“咔”地一下咬住他的手指,力道竟不小,硌得指骨生疼。
应龙嘶——真是异化了,好凶!
应龙疼得缩回手,指尖已留下一圈浅浅的齿痕,他委委屈屈地看向芷昔,带着几分求助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