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棠将晕厥的夫人匆匆送回府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连着三个月杳无音信。
红凝彻底失了魂。昔日灵动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死灰,整日抱着酒坛在仙府里枯坐,发髻散乱,衣裙染着酒渍,活脱脱一副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
这日她又喝得酩酊大醉,抓着芷昔的衣袖,泪眼婆娑地晃悠。
红凝寻屿,你说……是我比不上他的夫人吗?可那天在牡丹园,他还攥着我的手,说要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啊……
芷昔怀里抱着那支寻屿样式的玉笛,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笛身,冷声道。
芷昔你醒醒吧!
红凝却猛地一拍酒桌,酒坛应声落地,碎裂的瓷片溅起酒液。她踉跄着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偏执的光亮。
红凝不对!定是被他爹娘绊住了!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被关起来了!他那么爱我,怎会不理我?我得去找他!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道粉影冲了出去。芷昔望着满地狼藉,无声地叹了口气,身影一闪,悄然跟了上去。
沈府朱门紧闭,门前冷落得连个迎客的小厮都没有。红凝翻墙而入,直奔内院书房,远远便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呜咽和酒杯砸落的脆响。
她心头一紧,推门的手都在发颤——他果然是在想她,想得心碎买醉吗?
可当看清书房内的景象,红凝脸上的期待瞬间僵住。沈栖棠趴在书案上,锦袍皱得像团烂布,昔日俊朗的侧脸此刻沟壑纵横,一道狰狞的墨色刺青从颧骨延伸到下颌,赫然是个“奸”字。
他正抱着酒壶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沈栖棠婉娘……为夫错了……明儿……爹对不起你啊……
一声声,全是他妻儿的名字。
红凝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捏碎。她僵在原地,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忘了,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对她海誓山盟的男人,在酒精里哭念着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名字。
芷昔早已从府中奴仆处打听清楚。三个月前,那位沈夫人回府后便当着沈家族老的面,写下休书,抱着年幼的儿子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而沈栖棠因婚内有贰心,触犯秦律,被判了黥刑。
沈家耗尽财力打通关节,才免去他沦为官奴去修墓筑长城的苦役,却终究没能抹去他脸上那耻辱的印记。
昔日风光的世家公子,成了街坊邻里指指点点的笑柄,科举之路断绝,亲友避之不及。如今他守着空荡荡的宅院,最念的,竟是被自己亲手推开的妻与子。
红凝的天,是真的塌了。
她缓缓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喃喃自语。
红凝不是的……他说过什么都不怕的……他说要带我走的……
芷昔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她这个局外人看得最清楚,沈栖棠哪是幡然醒悟,不过是失去了地位、名声、前途和家庭后,才念起原配的好罢了。
芷昔做神仙,最忌执着。
芷昔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几分叹息。
红凝却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酒渍划过脸颊,嘶哑地哭喊。
红凝可我天生就是这拗脾气啊!爱上了,怎能说放就放?
秋风穿过窗棂,卷起满地碎纸片,像极了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芷昔的指尖刚触到红凝的衣袖,那抹火红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书房的门被撞得吱呀作响,红凝的声音裹挟着复杂的情绪,幽幽地飘了进来。
红凝沈郎。
沈栖棠正对着窗棂发怔,闻言猛地回头,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惊惶的阴影,面上的刺字在昏暗中更显狰狞。
沈栖棠谁?
红凝快步上前,不顾他下意识的退缩,伸手捧住他的脸。她的掌心带着微凉的暖意,指尖拂过那刺字时,竟似有微光流转。
红凝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自由了。
她望着他的眼,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笃定。
红凝你面上的刺字,我能消除,我会仙术。我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过去的恩怨情仇,都让它烟消云散,好不好?
她说着,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肩头,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颤,仿佛握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可下一刻,沈栖棠却猛地将她推开。红凝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桌角,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沈栖棠你走开!
沈栖棠嘶吼着,眼里翻涌着恨意与决绝。
沈栖棠你这个妖女!我不要你,我只要婉娘!
红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扶着桌沿站稳,眉头紧蹙。
红凝你还想着她?沈栖棠,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到底是谁害的?
沈栖棠是你!
沈栖棠扶着墙壁颤巍巍站起,枯瘦的手指直指她的鼻尖,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沈栖棠全都是你害的!
红凝我?
红凝愣住了,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自己胸口,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半晌才转向站在门口的芷昔,泪水突然涌了上来。
红凝寻屿,你听见了吗?就因为他不爱我了,所有的错,便都成了我的吗?
芷昔缓步走进来,目光落在沈栖棠身上,声音清冷如霜。
芷昔沈公子倒是会迁怒。倘若你心智坚定半分,当初怎会被蛊惑,抛妻弃子?
沈栖棠被问得一窒,他瞥了芷昔一眼,牙关紧咬,喉结滚动许久,才挤出一句。
沈栖棠我那时……是魔怔了。只是魔怔了啊。
沈栖棠长久以来,有个念头总在我心里打转,
他忽然低下头,声音发哑,像是在对自己低语,
沈栖棠说要找一位红衣女子。她总在我梦里晃,鲜活得像就在眼前,和旁人都不一样,我……我心向往之。
沈栖棠后来婉娘出现了,
他抬眼时,眼底蒙着一层水雾,
沈栖棠她性子坚韧,再难的日子都能撑下去,像霜雪地里的红梅,越冷越艳。偏她也爱穿红衣……我那时便想,这定是我梦里的人了,不然还能是谁?
沈栖棠可后来,我真遇到了另一位红衣女子,就是你,红凝。
他看向红凝,眼神复杂得像揉碎的星子。
沈栖棠那念头又在心里喊,说找错了,这才是要等的人。那时看你,觉得世间所有的好都堆在你身上,便开始惋惜,惋惜自己找错了人。
沈栖棠你明知道我有家室,却还是一次次来找我,
他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自我厌弃。
沈栖棠那般热忱……我一个凡人,哪里顶得住?我甚至想过,要和你在一起,什么婉娘,什么明儿,都不管了……
沈栖棠可婉娘真的走了。
他猛地蹲下身,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沈栖棠她写下休书,抱着明儿就走了,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留。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才醒过来——我失去的,才是最该珍惜的啊!
沈栖棠若能重来,我绝不会再糊涂。
他哽咽着,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
沈栖棠什么红衣女子,什么梦里念想,全是狗屁!我只要和婉娘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话音未落,他忽然倒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剧烈翻滚,嘴里胡乱喊着。
沈栖棠我不去道歉!不去安慰!也不跟她走!
那模样,像是有两个念头在他体内疯狂撕扯,每一个字都透着挣扎的痛苦。更诡异的是,他的脑门上竟有红光一闪一灭,如同跳动的鬼火。
芷昔双目骤然一凝,低喝一声。
芷昔果然有邪祟作乱!
她指尖掐诀,一道莹白的光符脱手而出,直直打向沈栖棠眉心。
光符触体的瞬间,一声尖锐的嘶鸣凭空响起。一道模糊的红影从沈栖棠体内飘出,在半空扭曲挣扎,却并不反击,只是疯了似的四处冲撞,口中反复念叨。
锦绣找红凝,红凝,你在哪儿?
芷昔盯着那红影看了片刻,再看看地上已然平静下来、只剩虚脱的沈栖棠,忽然恍然大悟。
芷昔红凝,
她转头看向身旁脸色苍白的红凝。
芷昔是这东西在沈公子体内作祟,才让他伦常颠倒。
她目光落在红凝腰间的锦囊上。
芷昔快把你的紫牡丹拿出来。我猜得不错的话,这正是你故人锦绣遗失的一魄——还是掌管痴恋的爱魄。
红凝闻言,连忙解下锦囊,将那株紫牡丹托在掌心。牡丹刚一现身,便绽放出璀璨的金光,半空的红影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身不由己地朝花心飘去。
在彻底被吸入牡丹的前一刻,那爱魄还在喃喃念着。
锦绣找红凝……
金光渐敛,紫牡丹静静躺在红凝掌心,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地上沉睡的沈栖棠,和红凝脸上未干的泪痕,昭示着方才那场因爱魄错乱而起的风波,曾真实地搅乱了三个人的人生。
……
红凝低头凝视着掌心的紫牡丹,花瓣上仿佛还残留着爱魄消散前的余温。她沉默良久,忽然抬头,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光亮,语气带着破云而出的坚定。
红凝我们去迎茶花仙子归位!
芷昔谁?
芷昔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个名号。
红凝就是沈栖棠的妻子,荼婉。生死簿上记载,她乃茶花仙子转世。
芷昔恍然想起沈栖棠描述荼婉时那句“霜雪中更显明艳”,那般韧劲儿确实藏着几分不似凡尘的风骨。她望着红凝眼中重燃的光,轻轻颔首。
芷昔既如此,便去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