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完第323窟的那日,敦煌下了场罕见的雨。雨丝细得像丝线,斜斜地织在戈壁滩上,把远处的三危山洗得发绿。沈逸寒趴在宿舍窗台上看雨,看见张老师撑着把油纸伞从洞窟方向走来,伞面是飞天纹样的,被雨水打湿后,颜料晕开,倒像飞天的飘带真的在流动。
“雨停了就去阳关?”傅严简从背后递来条毛巾,上面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他刚从藏经洞回来,怀里抱着卷复刻的《王昭君变文》,纸页上的墨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却更显古意。“张老师说阳关那边新发现了处烽燧遗址,里面有唐代的戍卒日记,说不定有修壁画的记载。”
沈逸寒接过毛巾擦了擦眼镜,镜片上的水汽散去后,看见傅严简的裤脚沾着泥,是刚才去藏经洞时踩的。“你倒好,雨天也往外跑。”他嗔怪着,伸手去拍他裤脚的泥,指尖触到布料上的湿气,忽然想起爷爷日记里写的“敦煌的雨比油金贵,下一滴,戈壁就多一分生气”。
雨停时,天边挂起道彩虹,一头搭在莫高窟的九层楼上,另一头像是扎进了阳关的方向。司机小李开着辆越野车来接他们,车斗里装着个竹编筐,里面是张老师给的杏干和水囊。“这筐是我爷爷编的,”小李拍着筐沿笑,“当年他跟着常书鸿先生守窟,就用这筐装临摹的壁画稿。”
车驶出市区时,戈壁滩上的骆驼刺还挂着水珠,绿得发亮。沈逸寒打开车窗,风里带着股土腥味,混着远处胡杨林的清香,和莫高窟的味道截然不同。“你闻,”他指着窗外,“好像有杏花的味道。”傅严简凑过去闻了闻,从背包里掏出本《敦煌植物志》,翻到某页指给沈逸寒看:“是野杏树,阳关那边长了片老杏林,据说还是唐代戍卒种的。”
车过玉门关时,小李停下车让他们看遗址。残垣断壁在夕阳下投出长长的影子,夯土的城墙上还能看见箭簇的痕迹。“当年玄奘西天取经,就在这关下换的通关文牒。”小李捡起块城砖碎片,上面有个模糊的手印,“老人们说,这是菩萨的手印,保佑出关的人平安。”
沈逸寒摸着城墙的夯土,忽然觉得掌心发烫。爷爷的日记里夹着张老照片,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玉门关,那时城墙比现在完整,照片边角写着“春风不度,人心自暖”。他从背包里掏出《同游录》,把照片贴在新的一页,旁边画了株小小的骆驼刺:“等回去,把这页给王爷爷看,他总说想看看玉门关的春风。”
傅严简在旁边速写,铅笔划过纸页的声音沙沙的,像风吹过城墙的缝隙。他画得极快,几笔就勾勒出城墙的轮廓,却在烽燧的位置停了笔,转而画了两只飞鸟:“古人说‘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说不定这两只鸟,正往阳关飞呢。”
到阳关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遗址入口处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阳关故道”四个大字,是林则徐的笔迹,笔锋里带着股不平之气。守遗址的老杨叔已经等在门口,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雕成了琵琶的形状。“张丫头说你们要来,”老杨叔眯着眼笑,皱纹里还沾着点风沙,“快进来喝碗热茶,我这炉子上炖着羊肉呢。”
老杨叔的住处是间土坯房,墙上挂着幅褪色的《阳关送别图》,画的是王维送元二使的场景。沈逸寒刚坐下,就看见墙角的木箱里堆着些竹简,上面的隶书歪歪扭扭的,像是小孩子写的。“这是烽燧里挖出来的,”老杨叔给他们倒茶,茶碗是粗陶的,边缘还缺了个口,“戍卒写的家信,说想家里的杏干了。”
傅严简拿起片竹简,上面刻着“杏熟,盼归”四个字,墨迹已经发黑,却能看出刻字时的急切。“和藏经洞的《戍卒日记》能对上,”他掏出放大镜仔细看,“你看这竹纤维,和壁画地仗层的草筋是同一种,说不定当年修烽燧的人,也参与过莫高窟的营建。”
沈逸寒忽然想起爷爷修书时的习惯,总爱把不同朝代的纸张对比着看,说“纸里藏着时间的密码”。他从背包里拿出片桑皮纸,和竹简放在一起,果然,纤维的走向惊人地相似。“老法子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他喃喃道,“修书、筑城、画壁画,原来用的是同个道理。”
夜里,老杨叔在院里支起了炉子,架上铁锅炖羊肉。戈壁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得火星子四处乱窜,却吹不散锅里飘出的香气。老杨叔给他们讲阳关的故事,说当年这里的戍卒每到春天就种杏树,说“杏花落的时候,就是家书该到的时候”。
“我爷爷当年就是守烽燧的,”老杨叔喝了口酒,眼睛有些红,“他说有年沙尘暴,把烽燧的顶都掀了,露出墙里藏着的幅画,画的是飞天在给戍卒递水囊。后来专家来看,说是唐代画工画的,和莫高窟的飞天一个模样。”
沈逸寒忽然想起下午在玉门关看到的手印,想起烽燧里的竹简,想起老杨叔说的壁画。这些散落在戈壁滩上的碎片,像串被遗忘的珠子,此刻忽然被老杨叔的话串在了一起。他从包里掏出爷爷的日记,翻到某页指着说:“爷爷也写过,说敦煌的美,不在单座窟、某座关,而在这些东西背后,人对美好的念想。”
傅严简给老杨叔添了杯酒,又给沈逸寒夹了块羊肉:“明天去烽燧看看吧,说不定能找到那幅飞天壁画的残片。”老杨叔立刻点头:“我带你们去,那烽燧我闭着眼都能摸到,去年还在里面捡着个唐代的胭脂盒,盒盖上画的也是杏花。”
第二天一早,老杨叔拄着枣木拐杖在前面带路,沿着干涸的河床往烽燧走。路边的野杏树刚冒出嫩芽,枝头还挂着没融化的霜,像撒了把碎银。沈逸寒看见树下有丛醒目的黄色小花,凑过去看时,发现根须上沾着点红色的土,和莫高窟壁画里用的铁红颜料一模一样。
“这是‘胭脂花’,”傅严简翻开《敦煌植物志》,“根能做颜料,唐代画工常用。”他小心地挖了点根,用桑皮纸包起来,“带回去给张老师看看,说不定能用来修复壁画的红色部分。”
烽燧的遗址比想象中残破,只剩下半面土墙,上面布满了风沙侵蚀的沟壑。老杨叔指着墙根处说:“画就在这儿,去年暴雨冲塌了半面墙,露出来的。”沈逸寒蹲下身,果然在夯土的缝隙里看见点残色,是飞天飘带的一角,蓝得像块宝石。
“是青金石!”傅严简用小刷子扫去上面的浮土,颜料的光泽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和323窟飞天的蓝色一模一样。”他忽然注意到颜料层下面有层纤维,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点,对着光看:“是麻纤维,和藏经洞经卷的纸浆成分一样。”
沈逸寒掏出相机拍照,镜头里的残画在夯土的映衬下,有种苍凉的美。他忽然想起爷爷说的“残缺也是种圆满”,就像这烽燧里的飞天,虽然只剩一角,却让人更想知道她完整的模样。“我们把残片取下来吧,”他对傅严简说,“带回莫高窟修复,也算给她找个家。”
取残片时,老杨叔在旁边用枣木拐杖轻轻敲着土墙,说“轻点,别惊着老祖宗”。傅严简用竹刀慢慢剥离颜料层,沈逸寒则用鱼鳔胶浸湿的桑皮纸托住,动作轻柔得像在捧易碎的月光。当那片巴掌大的残画终于完整取下来时,三人都松了口气,发现背面竟用朱砂写着个“安”字,笔锋娟秀,像个女子的笔迹。
“定是哪个画工的念想,”老杨叔摸着残画,眼里带着敬畏,“盼着出关的人平安,也盼着自己能平安回家。”沈逸寒忽然想起那枚唐代的胭脂盒,说不定就是这个画工的,她把念想藏在画里,藏在胭脂盒里,藏在这片戈壁的风沙里。
回老杨叔家的路上,野杏树的枝桠在风里摇晃,像在挥手送别。沈逸寒把残画小心地放进防潮盒,忽然发现盒盖内侧贴着片杏花瓣,是早上路过杏林时傅严简偷偷放进去的,已经压得半干,却还带着淡淡的香。“等修复完,把这花瓣也嵌进画框里,”傅严简笑着说,“让她知道,杏花年年都开。”
老杨叔给他们装了满满一筐野杏干,说“这是今年头茬的,甜得很”。筐底还垫着张画,是他孙子画的阳关,稚嫩的笔触下,烽燧上的飞天正朝着莫高窟的方向飞,手里捧着朵杏花。“孩子说,飞天要回家了。”老杨叔的声音有些哽咽,“你们要好好待她。”
车驶离阳关时,沈逸寒回头看,看见老杨叔还站在门口,枣木拐杖上的琵琶头在夕阳下闪着光。戈壁滩上的风掀起车窗帘,带着野杏花的香气扑进来,落在《同游录》上,那页刚贴上烽燧的照片,此刻被花香熏得,仿佛也有了生命。
傅严简从包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用野杏核做的手串,颗颗都磨得光滑,是他昨晚在老杨叔家借着油灯的光磨的。“给你,”他把手串戴在沈逸寒腕上,“老杨叔说杏核辟邪,保佑我们把壁画修完。”手串贴着皮肤,带着点温润的凉意,像戈壁滩上的月光。
沈逸寒低头看着手串,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从北京的书店到杭州的桑林,从莫高窟的壁画到阳关的烽燧,他和傅严简走过的路,像串被时光打磨的珠子,颗颗都闪着光。而那些遇见的人——王爷爷、张老师、老杨叔、小李,还有千年前的画工、戍卒,都成了珠子间的线,把这段岁月缝得结实而温暖。
“你说,我们老了之后,会不会也像老杨叔一样,守着个地方,给年轻人讲这些故事?”沈逸寒靠在傅严简肩上,声音里带着点倦意。车窗外的戈壁滩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只有远处的胡杨林还亮着,像团燃烧的火。
傅严简握住他的手,腕上的杏核手串硌得人踏实。“说不定我们会在莫高开间小书店,”他轻声说,“卖修复好的古籍复刻本,墙上挂着我们修的壁画照片,门口种满野杏树。”他转头看向沈逸寒,眼里的光比车灯还亮,“到时候,让王爷爷来当掌柜,张老师和老杨叔来喝茶,好不好?”
沈逸寒笑着点头,忽然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原来所谓的归宿,从来都不是某个地方,而是和某个人一起,把他乡过成故乡,把岁月过成故事。就像这戈壁滩上的杏树,不管风沙多大,总能在春天开出花来,因为根扎得深,因为心里有念想。
车快到莫高窟时,沈逸寒看见九层楼的灯光亮了,像颗悬在崖壁上的星。他从包里掏出那片飞天残画,借着车灯的光看,青金石的蓝色在黑暗中闪闪烁烁,背面的“安”字像颗跳动的心脏。“她到家了。”他轻声说,仿佛听见画里传来声轻浅的叹息,像终于找到归宿的旅人。
傅严简握住他的手,两人相视而笑。戈壁的风还在吹,带着野杏花的香气,带着壁画的颜料味,带着所有关于守护和念想的故事,往更远的地方去。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页,有飞天作伴,有杏雨沾衣,有修不完的时光,有说不尽的温暖。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