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阳关带回飞天残画的第三日,莫高窟下了场雪。雪粒子打在九层楼的铜铃上,叮当作响,像在给壁画唱经。沈逸寒站在第323窟的脚手架上,正用桑皮纸给残画补边,冷光灯的光晕里,细小的雪尘打着旋儿飘落,落在他的防尘帽上,转眼就化成了水。
“歇会儿吧。”傅严简递来杯热姜茶,保温杯上还凝着白汽。他刚从材料室回来,手里捧着块青金石原石,是张老师托人从西域寻来的,石面上的冰裂纹像极了壁画上飞天的飘带。“老石匠说这石头能磨出最正的群青,正好补残画的蓝色。”
沈逸寒接过姜茶,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顺着手臂暖到心里。他低头看那片残画,补好的桑皮纸已经和原壁画融为一体,只有在强光下才能看出淡淡的接缝,像道愈合的伤疤。“你看这里,”他指着飞天飘带的转折处,“青金石的颗粒比其他地方粗,许是当年画工特意留的笔触。”
傅严简用放大镜凑近看,果然,颜料层里藏着细小的石粒,在光线下闪着星子似的光。“就像爷爷修书时故意留的飞白,”他忽然笑了,“老手艺都讲究‘藏巧于拙’,看着随意,其实藏着千般心思。”他把青金石放在研磨盘里,滴了几滴清水,石杵碾过石面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
正磨着颜料,张老师踩着雪进来了,手里抱着个木箱,箱底还沾着些干枯的杏花瓣。“藏经洞又清理出些东西,”她把箱子放在工作台上,里面是叠残破的绢画,边缘已经发黑发脆,“你看这上面的修补痕迹,和你们补的残画手法一样。”
沈逸寒拿起最上面的一幅,画的是文殊菩萨骑狮,狮尾的位置有块明显的补绢,针脚细密得像蛛丝,补绢的纹路和原画的经纬几乎一致。“是‘整旧如旧’的古法,”他忽然想起爷爷日记里的“绢本修补三绝”,“先拓样,再选绢,最后用鱼鳔胶黏合,针脚要顺着原画的纹路走,不能显山露水。”
傅严简取了点补绢的纤维样本,放在显微镜下看:“和我们用的桑皮纸纤维接近,都是韧皮部做的。”他转头对张老师说,“能不能把这些残绢借我们研究?说不定能复原出唐代的黏合剂配方。”张老师立刻点头:“你们尽管用,当年常先生说过,研究就是最好的保护。”
雪停时,阳光从窟顶的透气窗照进来,在壁画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正好落在张骞的靴尖上。沈逸寒忽然发现,光斑里的尘埃在跳舞,像无数个微小的灵魂在欢腾。他想起老杨叔说的“壁画里的人会在夜里出来散步”,此刻倒觉得,他们或许一直都在,只是藏在颜料和尘埃里,等着懂的人来打招呼。
“晚上去看新修复的第61窟?”傅严简忽然说,手里的青金石粉末已经磨得像松烟墨,“张老师说那里的《五台山图》补好了,画里有座佛寺,壁画上的匾额和爷爷日记里画的一模一样。”沈逸寒的心猛地一跳,爷爷的日记里确实有幅佛寺速写,旁边注着“敦煌见此寺,如见故友”,他一直以为是爷爷记错了,没想到真有原型。
晚饭时,食堂的电视里在放敦煌研究院的纪录片,讲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复师们的故事。画面里,几位穿着棉袄的学者蹲在雪地里,用冻得通红的手调颜料,其中一位年轻姑娘的侧影,竟和张老师有几分像。“那是我师父,”张老师端着碗面片走过,眼睛亮闪闪的,“她教我‘修壁画要怀敬畏心,像给祖宗补衣裳’。”
沈逸寒忽然注意到,张老师的防尘帽上别着枚旧徽章,是敦煌研究院早期的样式,边缘已经磨得发亮。“这是师父给我的,”她摸着徽章笑,“她说等我能独立修复特窟了,就把这徽章传给我。现在看来,该传给你们了。”她把徽章放在桌上,铜质的表面刻着飞天图案,和傅严简雕的木雕如出一辙。
夜里的第61窟格外安静,只有冷光灯的镇流器发出轻微的嗡鸣。《五台山图》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画里的城池、寺院、山川历历在目,连街角卖杏干的小摊都画得活灵活现。沈逸寒在画的左下角找到了那座佛寺,匾额上写着“清凉寺”,笔迹圆润,果然和爷爷的速写分毫不差。
“爷爷定是来过这里,”傅严简轻声说,指尖隔着玻璃抚过匾额,“说不定还临摹过这幅画。”他从背包里掏出爷爷的日记,翻开速写那页,对着壁画比对,发现寺门口的那棵杏树,爷爷画得比壁画上多了几个分枝,像后来又长高了似的。“是念想让画长了新枝,”沈逸寒忽然明白,“就像我们补壁画,也是给老东西添新生命。”
离开洞窟时,月光正透过栈道的栏杆洒下来,在雪地上织出张银网。傅严简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枚杏核,刻着“逸寒”两个字,是用青金石的边角料磨的刻刀雕的,笔画里还嵌着点群青粉末。“磨颜料时顺手雕的,”他把杏核塞进沈逸寒手心,“老杨叔说刻上名字,就能把念想刻进骨头里。”
沈逸寒的指尖抚过冰凉的石面,刻痕里的群青像片凝固的星空。他忽然想起北京的逸心书店,想起爷爷坐在窗边修书的样子,阳光落在他的老花镜上,折射出和此刻一样的光。原来所谓的传承,就是把前人的念想刻进自己的生命里,像青金石的颜色,历经千年也不会褪色。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忙着复原唐代的黏合剂。傅严简在材料室支起个小灶台,按藏经洞绢画上的残迹分析,试着用鱼鳔、阿胶和西域的乳香调配。第一次熬胶时忘了关火,胶汁糊在锅底,散发出焦糊味,像烧着了的旧书。
“别急,”沈逸寒把焦糊的胶刮下来,倒在雪地里,冻成块深褐色的硬块,“爷爷说熬胶要‘三分火,七分等’,火太急就失了韧性。”他往新的鱼鳔里加了点敦煌的雪水:“老辈人说雪水熬胶最净,试试这个。”
果然,用雪水熬出的胶透着淡淡的琥珀色,黏度比之前好上几倍。傅严简把胶涂在残绢上,压在重物下静置一夜,第二天揭开时,补绢和原画黏得严丝合缝,连最挑剔的老石匠都点头:“这手艺,能比得上当年的画工了。”
黏合剂成了那天,莫高窟的广播里放起了《丝路花雨》的琵琶曲。沈逸寒正在给飞天残画补最后一笔青金石,琴声里,他忽然觉得那飞天的眼睛动了动,像是在对他笑。傅严简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补好的飘带在光线下流转,青金石的蓝和桑皮纸的米白交融在一起,像片初生的星空。
“该给她起个名字了。”沈逸寒放下画笔,忽然说。傅严简想了想,指着残画背面的“安”字:“就叫‘安娘’吧,既念着画里的平安,也念着我们遇见的每个人。”张老师在旁边听着,忽然抹了把眼睛:“好名字,等修复好了,就挂在数字展示中心,让所有人都认识这位‘安娘’。”
离开莫高窟的前一天,沈逸寒和傅严简去了趟藏经洞。夕阳的光透过狭小的洞口照进来,落在那些沉睡的经卷上,像给时光镀了层金。沈逸寒在展柜前驻足,看着那卷《金刚经》上的“咸通九年”,忽然觉得和千年前的王玠有了种奇妙的连接——他们都在这片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里的美好。
傅严简把《同游录》放在展柜上,借着最后一抹天光拍照。相册的最后一页,贴着从阳关带回的杏花瓣,旁边是“安娘”残画的修复前后对比图,最下面写着行字:“敦煌的风会记得,我们曾来过。”
收拾行李时,沈逸寒发现傅严简的背包里多了个小木箱,里面装着磨好的青金石粉、没用完的鱼鳔胶,还有那枚张老师送的飞天徽章。“都带走?”他笑着问。傅严简把木箱锁好,钥匙串上挂着那枚杏核:“带着它们,就像带着敦煌的月光,走到哪儿都踏实。”
火车驶离敦煌站时,沈逸寒又趴在窗边数沙丘。戈壁滩在晨光里泛着金浪,莫高窟的九层楼缩成个小小的剪影,像块嵌在崖壁上的玉。傅严简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还是那么烫,和来时一样。
“回去先看王爷爷,”沈逸寒忽然说,“给他带的杏干该甜透了。”傅严简点头,从包里掏出那本《同游录》,翻到最后一页,在“敦煌的风”旁边画了个小小的书店,门口站着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正对着幅飞天残画笑。
火车钻进隧道,窗外的光亮瞬间被吞掉,又在下一个出口猛地涌进来。沈逸寒看着傅严简的侧脸,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里,忽然觉得所有的故事都还没结束——北京的书店会飘起敦煌的杏花香,杭州的桑林里会长出西域的青金石,而他们,会带着这些念想,把日子过成幅慢慢铺展的长卷,像莫高窟的壁画,永远有新的色彩在生长。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