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被各种花卉和稚嫩树苗装点得生机勃勃的小院,阿宁那场惊天动地的崩溃所带来的后续才真正开始显现。
她毫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烧,体温高得骇人,远超常人高烧的范畴,摸上去就像一块烫手的烙铁。
院子里顿时忙乱成一团。
黑瞎子翻箱倒柜找退烧针和抗生素,吴邪和王胖子手忙脚乱地准备温水和毛巾,解雨臣则负责按住她因为难受而不断挣扎、试图踢开被子的手脚。
张起灵抱着她准备灌药。
阿宁迷迷糊糊中感到束缚,踢了几脚都没挣脱,一股无名火蹭地冒了上来。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可惜眼前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白光,根本看不清是谁在碍她的事。
烧糊涂的她觉得自己依旧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顶级雇佣兵,开始咬牙切齿地骂人,词汇量丰富且刻薄,夹杂了好几个国家的语言。
然而在张起灵看来,她眼睛根本就没完全睁开,只是眯着一条缝,嘴里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微弱得如同生病的小猫在呻吟,毫无威慑力,反而可怜得要命。
他俯身靠近,想听清她到底在嘟囔什么。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阿宁似乎感觉到干扰源靠近,出于本能,头一歪,一口就咬在了他凑过来的耳朵上!
力道不重,但足够突然。
张起灵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没有立刻推开她。
他看着怀里这个烧得神志不清、连攻击都变得像小兽呓语般无力的人,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极轻微地触碰了一下,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莫名的怜惜。
他小心地调整姿势,将她整个人更妥帖地捞进怀里,试图用体温安抚她。
阿宁似乎感知到熟悉的气息,挣扎减弱了些,却又开始无声地落泪。
滚烫的泪珠串串滚落,砸在张起灵的手背上,灼得他皮肤微微发疼。
她还在断断续续地骂,逻辑混乱地抱怨。
她身体素质极好,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生过病,偶尔不舒服也能凭意志力硬扛过去。
但这次完全不同,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来势汹汹的、几乎要摧毁她所有意志力的大病。
这一病,就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地。
即便下了床,整个人还是病怏怏的,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往日那股锐利强悍的气息荡然无存,竟生出几分弱柳扶风的脆弱感。
这段时间,她几乎把药当饭吃。
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大多数时候是张起灵沉默地坐在床边,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她。
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部像要炸开般疼痛,喉咙也哑了,大多数时间说不出话,只能用手势或眼神交流。
阿宁虚弱地靠在床头,目光空茫地投向窗外,仿佛要看穿那些流动的云絮,又仿佛只是沉溺在无人能触及的内心荒原。
解雨臣端着一盆叶片饱满、翠色欲滴的绿植走进来,一眼便瞧见她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盆生机勃勃的绿植放在她床头的矮几上,让那抹鲜活的颜色闯入她视野可及的范围。
为了避免她过于沉入那些灰败的情绪,他并未多言,只是倚在桌边,轻声为她清唱了一段旋律柔和舒缓的安抚小调。
他的嗓音清润,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像溪水流过。
阿宁的睫毛颤了颤,果然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病后的她眼神有些涣散,但焦点渐渐凝聚在解雨臣脸上。
他今天穿着素雅的浅色衬衫,面容精致得如同上好得瓷器,此刻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微光里,更显得眉眼如画。
他看着她,眉眼间带着关切。
阿宁静静地看着他,因病而虚弱至极的身体让她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她眨了眨眼睛。
解雨臣却仿佛能读懂她得静默。
他停下哼唱,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问:“怎么了?”
她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审视。
解雨臣了然,唇角牵起一抹极浅却自信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一种被上天偏爱而有恃无恐的坦然:“我知道我很好看,谢谢你的夸奖。”
阿宁又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
她心想,这人真是“美而自知”并且毫不谦虚的典范。
然而,这念头却勾起了更深沉的回忆。
上一世,吴邪死后,张起灵再度失忆漂泊,她与这些人的联系便彻底断了。
等到几年后,她偶然听闻解家的消息时,得到的却是解雨臣恐怕也已不在人世的传闻。
失去了他这根定海神针的解家,迅速陷入了新一轮的内斗和混乱,辉煌不再。
她在那漫长孤寂的飘荡岁月里,想着他老去的模样。
也是极好看的,褪去了年少时的秾丽,沉淀为一种更为儒雅清贵的风度,历经岁月打磨却依旧卓尔不群。
此刻,看着眼前这张正值盛年、光华粲然的脸庞,阿宁仿佛真的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优雅苍老、却难掩疲惫与落寞的解雨臣。
离景似是昨日,转眼却已千年。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再次拉动她的心神,眼泪毫无征兆地、安静地滚落下来。
解雨臣似乎早已预料,熟练地拿出随身携带的柔软丝帕,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泪痕。
同时,他像变魔术一样,掌心出现了几颗冰蓝色、切割完美、光华流转的宝石。
“看,”他将宝石递到她眼前,声音低沉而温柔,“像不像你的眼泪?”
他指的,是西王母宫外,她情绪彻底崩溃时,那些滴落半空便凝结成冰晶的眼泪。
他用纤细却坚韧的银线,仔细地将这几颗冰蓝宝石串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
冰凉的宝石贴着她的皮肤,却奇异地带来一丝镇定。
“就让这些不会融化的珠子,代替你那些冰晶般的眼泪吧。”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种温柔的祈愿,“以后,多开心一点,好不好?”
阿宁又轻轻眨了眨眼睛,身体极其微弱地向他这边倾了倾。
解雨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俯身,小心地避开她手上得输液贴,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她像一只轻易就能折断羽翼的鸟。
浑身都弥漫着一种深刻的痛苦和苦涩,仿佛生命的每一寸都被绝望浸透。
解雨臣清晰地感受到,此刻的她,正艰难地、本能地从他们这群人身上,汲取着一点点活下去所必需的温度和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