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沉默地翻阅着阿宁递给他的那厚厚一沓笔记。
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无数他熟悉又陌生的片段。
那些是他遗失的记忆,更是她亲身经历、甚至反复目睹的关于他的过去。
从黑瞎子那里换来的“诡异故事录”,则补充了更多光怪陆离的细节和第三方视角。
他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凑、串联,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逐渐浮现。
眼前这个看似逐渐平静下来的女人,竟然在无人知晓的维度里,独自经历了循环往复、充满绝望与挣扎的几十次人生。
每一次都走向注定的死亡,每一次都承载着前世的记忆,孤独地反抗,又孤独地失败。
得知这样的真相却无法逃脱……
而她……生了一场大病。
在这场大病之后,她依然在努力地给自己找事做,给身边的人找事做,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正常”和“忙碌”来试图疗愈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酸涩感攥紧了张起灵的心脏,带来迟到了千百年的钝痛。
他抬起眼,看向正伏在桌边,眉头微蹙,专注地写写画画的阿宁。
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认真的侧影,仿佛一切苦难都未曾发生。
一个清晰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
如果……在第一世,在七星鲁王宫,或者更早的时候,就能保护好她,是不是她就不用受这轮回无尽的苦楚?
一阵带着春寒的山风刮过小院,卷起几片落叶。
原本瘫在躺椅上、翘着腿翻看“故事录”的黑瞎子,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刺猛地扎了一下,毫无预兆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他几个大步凑到正在石桌旁写写画画的阿宁身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朵红得有些扎眼、但边缘已微微卷曲发蔫的山茶花,递到她眼前。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急促和心疼,甚至有点语无伦次:“宁丫头……你……哎!瞎子我……看着你这些日子……心里头……真是心疼死了!”
阿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情绪吓了一跳,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朵花上,那颜色、那形态,熟悉得刺眼。
她猛地扭头看向黑瞎子刚才躺着的方向,旁边那株她亲手种下、这个冬天好不容易才孕育出花朵的山茶花树,其中一根枝条顶端光秃秃的,明显少了一朵!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两簇实质般的怒火!
“黑瞎子!你竟敢摘我的花?!我杀了你!!!”
她猛地摔了笔,像一只被彻底触怒的豹子,一把抄起墙角的扫帚,劈头盖脸地就朝着黑瞎子砸去,那架势,是真要把他当场剐了!
黑瞎子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冤:“哎哟喂!姑奶奶!冤枉啊!真是天大的冤枉!那是它自己谢了掉地上的!瞎子我就捡起来借花献个佛啊!”
阿宁根本不信,举着扫帚紧追不舍,眼看那扫帚就要结结实实砸在他背上。
一只手臂突然从旁伸来,稳稳地揽住了暴怒的阿宁,止住了她的冲势。
是张起灵。
他面色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伸手,从阿宁手中拿过那朵引发大战的、有些残破的山茶花,走到那株花树下,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了树根旁的泥土上,仿佛让它“落叶归根”。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看向余怒未消、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的阿宁,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肯定:
“我去打。”
说完,他转身,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已经逃到院子门口、正扒着门探头探脑的黑瞎子,不紧不慢地追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院子外不远处的林子里,不时传来黑瞎子夸张的惨叫、求饶声,以及某种沉闷的、听着就让人觉得肉疼的击打声。
等一切归于平静,黑瞎子再次出现在院门口时,模样凄惨无比。
他那副宝贝墨镜的一条腿断了,用透明胶带勉强缠着,镜片也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
眼眶上顶着两个新鲜的、极其对称的青黑眼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
恰好这时,王胖子做好了晚饭,浓郁的饭菜香气飘满了整个小院。
黑瞎子嗅着香味,瘸着腿就想往屋里蹭,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吴邪和解雨臣面无表情地并肩拦住了。
“黑爷,”吴邪皮笑肉不笑,“今儿晚饭,没您的份儿。”
解雨臣抱臂倚着门框,语气淡漠地补充:“灶台上给你留了两个窝窝头,咸菜在墙角的坛子里,自己搞定。”
黑瞎子顿时发出一阵夸张的、痛彻心扉的鬼哭狼嚎:“不是吧?!胖爷!天真!花儿爷!行行好!我错了!我真错了!伤员需要营养啊!给口热的吧!”
然而,无论他如何嚎叫,屋内的阿宁已经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拿起了筷子,对门外的哀嚎充耳不闻,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今晚,注定有人要饿着肚子反思了。
夜深人静,阿宁回房睡下后,客厅里的气氛却依旧凝重。
一群人围坐在一起,针对黑瞎子今天的“作死行为”召开了一场批斗兼分析大会。
解雨臣指尖轻点桌面,冷静地分析:“阿宁的情况很特殊。数十次的轮回彻底剥夺了她体验正常连续生活的机会。
她之前的状态,是绝望麻木、疯狂清醒、残忍脆弱的矛盾混合体。她因功能被塑造,最终也因价值耗尽被清除。但她的自我意识强烈反抗了这种物化。”
吴邪接过话,眉头紧锁:“西王母宫的经历更是关键。她预设的所有惨烈结局都没有发生,那种极致的平静反而击碎了她固有的认知体系,导致她出来后大病一场。
那场病像是一次格式化,她现在……像是在尝试重启,学习重新爱这个世界,通过给我们安排任务、照顾我们来一点点巩固和确认自己的新生。”
王胖子挠挠头:“这么说起来,她现在这劲儿,是不是有点像小娃娃那种……啥都非得按她的规矩来,不然就闹腾的秩序敏感期?”
解雨臣颔首:“很像。她正在试图重建生活秩序,对物品的归属、摆放、活动的流程形成固定的模式,表现出强烈的‘执拗’和‘重复’需求。
这是她心理重建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是她试图掌控生活的表现。但我们又不能真把她当幼儿对待,她复杂的过去和强大的能力依然是底色。”
吴邪总结道:“所以瞎子今天动了那朵花,在她看来,不仅仅是摘了一朵花,而是破坏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至关重要的物品秩序和归属感。
以后关于她的东西,无论是花、笔记、还是她常用的任何小物件,都必须先问过她,得到允许才能动。”
几人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絮絮叨叨地商讨接下来更细致、更科学的“照顾阿宁计划”。
包括如何更好地回应她的秩序需求,如何在她情绪波动时进行引导,如何在她尝试新事物时给予恰如其分的鼓励……
客厅里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充满了一种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