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圣·阿格尼斯学院的夜晚，像被浸透了浓稠的墨汁。厚重的、饱含水汽的黑暗沉沉地压下来，吞噬了哥特式尖顶的轮廓，连带着白日里那些喧嚣的、令人烦躁的声响也一并吞没了。古老的石墙在昏黄壁灯的光晕下沉默地矗立，吸饱了白天的混乱和此刻的寂静，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湿冷石粉、陈年橡木以及……若有若无的垃圾腐败气味的独特气息。

这气味，顽固地盘踞在劳埃德·海托普的鼻腔里，如同爱德华·塞西莉娅那张精致冰冷的脸一样挥之不去。他把自己摔在宿舍靠窗那张四柱床上，昂贵的定制床垫发出一声沉闷的抗议。宿舍是学院引以为傲的“传统”一部分，空间宽敞得近乎奢侈，高耸的天花板，深色的橡木护墙板，壁炉上方甚至还悬挂着一幅笔触阴郁的宗教题材油画。两张同样古老厚重的四柱床分置两侧，中间隔着宽大的书桌和两个巨大的橡木衣柜。本该是精英学生的舒适居所，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剑拔弩张的敌意。

劳埃德两条长腿随意地搭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床罩上，昂贵的牛津鞋底毫不客气地蹭着那细腻的绒面。他嘴里叼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银质打火机在指间翻飞，单调的“咔哒、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颗在寂静深渊里跳动的定时炸弹。他的目光穿过高高的、镶嵌着铅条玻璃的窗户，投向外面被黑暗彻底吞没的学院轮廓。只有远处钟楼顶端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鬼火般在浓雾中明灭。

妈的。他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这鬼地方连黑夜都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沉闷和腐朽。

他对面那张床，此刻空着。床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深蓝色的床罩如同平静的冰面。属于爱德华·塞西莉娅的行李箱——一个线条冷硬、材质非凡的银灰色金属箱子——像一件被主人遗弃的艺术品，沉默而突兀地立在床脚边的阴影里，与周遭厚重的历史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主人的冰冷质感。

下午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劳埃德的神经。爱德华那双天蓝色眼眸里冻结的愕然、被强行撕开伤疤的剧痛、以及那深埋在平静冰层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滔天怒火……尤其是那本该死的、印着年幼爱德华穿着可笑公主裙照片的硬壳相册！

操。劳埃德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火焰般的橙色短发，指节用力得泛白。那本相册是他年少无知时出于纯粹的恶作剧心态，从某个塞西莉娅家族无聊的下午茶聚会上顺手“借”来的战利品之一，早就被他遗忘在书包的某个角落，和几块干掉的泡泡糖、几枚生锈的硬币作伴。鬼知道它会在今天，在这个时间点，以那种极具侮辱性的方式蹦出来，精准地砸在爱德华的痛脚上。

那瞬间爱德华眼中碎裂的冰层和近乎疯狂的冰冷杀意……劳埃德猛地从床上坐起，一股莫名的、混杂着烦躁和某种更阴暗兴奋感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他讨厌爱德华，从小就讨厌他那副高高在上、纤尘不染、仿佛生来就该站在云端俯视众生的“完美”姿态。这种厌恶根深蒂固，如同刻在骨头上的诅咒。可今天，当他看到那层完美的冰壳被自己亲手砸出一道裂缝，看到那冰层下翻涌的、属于“人”的激烈情绪时，一种近乎扭曲的快感又攫住了他。

他需要尼古丁，需要重金属，需要任何能压住这股邪火的东西。他“啪”地一声弹开打火机的金属盖，幽蓝的火苗窜起，凑近唇间的香烟。辛辣的烟雾迫不及待地涌入肺部，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麻痹感，稍稍抚平了那股在血管里奔窜的戾气。

就在这时，宿舍厚重橡木门上的黄铜把手，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

劳埃德叼着烟的动作猛地一滞。幽蓝的火苗映亮了他骤然眯起的金色瞳孔，锐利如刀锋，笔直地刺向门口。

门被推开了。

走廊里昏黄的光线如同粘稠的液体，流淌进来，首先勾勒出的，是教导主任巴恩斯利先生那张圆胖的、带着一种皮笑肉不笑表情的脸。他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那身深灰色的西装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油腻，稀疏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幸灾乐祸和不容置疑权威的复杂光芒。他身后，那片被门框切割出的、更浓郁的黑暗里，站着一个修长挺直的身影。

爱德华·塞西莉娅。

他依旧穿着那身熨烫得一丝不苟、连最细微褶皱都仿佛被精心计算过的银灰色校服外套，里面是扣到最顶一颗的洁白衬衫。淡蓝色的长发柔顺地垂落肩头，在走廊光线下泛着冷调的光泽，如同凝固的冰川瀑布。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造型简洁却质感非凡的深棕色皮质公文包，与他床脚的金属行李箱风格迥异，却同样透着拒人千里的精致。那张精致得如同古典雕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冰封一片。只有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像拉满的弓弦，泄露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

“海托普，”巴恩斯利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腔调，打破了房间里的死寂，也打断了劳埃德指间打火机那单调的“咔哒”声。他肥胖的身体挤在门框里，目光扫过劳埃德随意搭在床上的腿，扫过他指间明灭的烟头，最后落在他那张写满桀骜不驯的脸上，嘴角那抹虚伪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报复性的愉悦。“看来你适应得不错？正好，给你介绍下你的新室友。”

他侧身让开半步，胖手朝着爱德华的方向一摆，动作夸张得如同展示一件稀世珍宝：“爱德华·塞西莉娅同学，想必你们已经‘深入’认识过了？学院宿舍资源紧张，塞西莉娅同学初来乍到，就暂时和你同住吧。年轻人嘛，”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看戏的恶意，“‘增进了解’，‘互帮互助’，多好的机会！我相信你们一定能相处……嗯，非常‘融洽’！”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像在喉咙里含了一块黏腻的糖。

劳埃德叼着烟，身体依旧保持着那种懒散倚靠的姿势，金色的眼眸却如同淬了火的熔岩，毫不避讳地、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和嘲弄，越过巴恩斯利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直直钉在爱德华身上。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翻滚一圈，再被悠长地吐出，形成一道浓白的烟柱，在昏黄的灯光下扭曲着飘向爱德华的方向，如同无声的宣战。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恶劣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在烟头的微光下闪着寒光：“哦？是吗？那可真是……荣幸之至啊，塞西莉娅‘小少爷’。”那声“小少爷”被他咬得格外轻佻，带着童年记忆里特有的、令人难堪的侮辱意味。

爱德华的冰雕面具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看劳埃德一眼，天蓝色的眼眸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礼仪性的疏离，落在巴恩斯利身上，薄唇微启，声音清冽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有劳巴恩斯利先生安排。”

巴恩斯利似乎很满意这表面上的“平静”，他点点头，又意有所指地瞪了劳埃德一眼：“海托普！收起你那些坏习惯！这里是宿舍，不是你的垃圾场！给我安分点！” 说完，他肥胖的身体向后退去，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宿舍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被用力关上。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冰冷，像一个开关，彻底斩断了与外界最后一丝虚伪的联系。

门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古老的护墙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如同潜藏蛰伏的鬼魅。下午那场风暴留下的无形硝烟，混杂着劳埃德吐出的、尚未散尽的呛人烟味，无声地在两人之间弥漫、发酵。

爱德华·塞西莉娅依旧站在门口那片被门框切割出的光影里，像一尊被骤然放置于陌生战场上的大理石雕像。他提着公文包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透出失血的青白，与他白皙的皮肤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挺直的脊背绷得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散发着刺骨的寒意。那股清冽的松雪冷香，此刻仿佛被冻结了，凝滞在空气中，带着一种被冒犯领地后的、极度危险的锐利气息。

他没有动。没有看劳埃德。没有去看那张属于他的床，或是那个立在阴影里的行李箱。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寒冰的激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扫过宿舍中央那片区域——那片下午被他亲手拂去垃圾、此刻却因为劳埃德的入住而重新变得凌乱不堪的地面。

几张揉成一团的废纸、一个捏瘪了的可乐罐、甚至还有一只不知道从哪个口袋掉出来的、沾着灰尘的黑色耳机……它们如同入侵者留下的丑陋疤痕，刺眼地烙印在光洁的深色橡木地板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被拉长到极限。壁炉上那幅阴郁宗教画里圣徒空洞的眼神，似乎都在嘲弄着这凝固的僵局。

终于，爱德华动了。

不是走向他的床，也不是去碰他的行李箱。他迈开脚步，步伐依旧带着那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却沉重得如同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步落下，都发出清晰的、带着回响的“嗒、嗒”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像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擂在紧绷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