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水声持续了太久,久到劳埃德指尖的香烟都燃尽了两支。那单调的哗哗声冲刷着宿舍里凝固的硝烟和令人作呕的混杂气味,也像无形的锉刀,一下下磨着劳埃德紧绷的神经。窗外的浓雾似乎更重了,远处钟楼那点微光彻底湮灭,只剩下无边无际、吸饱了水汽的黑暗。
“操。”劳埃德碾灭第三支烟头,火星在胡桃木窗台上留下又一个焦黑的烙印,和他床头柜上那个遥相呼应。喉咙被扼过的疼痛依旧清晰,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细微的拉扯感。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凌乱的橙色短发,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翻倒的椅子腿歪斜地指着天花板,深色橡木地板上那摊褐色的可乐污渍已经半干,边缘洇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散落的废纸团、瘪掉的可乐罐、那只沾灰的黑色耳机……还有他自己那张昂贵却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的四柱床。天鹅绒床罩被蹭得皱巴巴,清晰地印着他鞋底的痕迹。
而房间的另一半,干净得像另一个世界。爱德华那张床,深蓝色的床罩依旧平整如冰面,一丝褶皱也无。床脚边,那个线条冷硬的银灰色金属行李箱沉默地矗立在阴影里,像个被遗弃的、自带结界的堡垒。
水声终于停了。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沉、更闷。劳埃德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靠在冰冷的窗框上,金色的瞳孔锐利地锁住那扇磨砂玻璃门。他听见门锁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是门轴转动时细微的摩擦声。
门开了。
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带着冷冽松针气息的沐浴露味道率先涌出,瞬间压过了宿舍里残存的汗味和可乐甜腻。爱德华·塞西莉娅走了出来。
他换上了一套深蓝色的丝质睡衣,质地一看就昂贵异常,剪裁完美地贴合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淡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后,发梢还在滴水,在深色的睡衣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几缕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衬得皮肤愈发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脸上下午留下的擦伤和刚添的淤青在柔和的壁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尤其是下颌处那块明显的青紫。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天蓝色的眼眸。
他没看劳埃德,一眼都没看。仿佛房间里那个靠在窗边、一身狼狈、散发着烟草和戾气的人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他径直走向自己的行李箱,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疏离。行李箱无声地打开,他取出一个纯白色的、印着某种古老家族徽记浮雕的皮质洗漱包,走向书桌——那张宽大的、此刻只有他那一半区域保持着绝对整洁的书桌。
劳埃德看着他,看着他湿发滴落的水珠顺着白皙的后颈滑入睡衣领口,看着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看着他每一个动作都极力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刻板的优雅,一种无声的嘲讽在劳埃德心底翻腾。装,接着装。刚才像疯狗一样扑上来要掐死老子的不是你?
爱德华打开洗漱包,里面整齐排列的瓶瓶罐罐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罐子,旋开盖子,指尖沾取一点半透明的药膏,对着书桌上自带的小圆镜,开始极其仔细、极其缓慢地涂抹脸上和下颌的伤处。他的动作很轻,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但劳埃德还是捕捉到他指腹按压淤青边缘时,那几不可察的、因疼痛而瞬间收紧的指关节。
空气里只剩下他涂抹药膏时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和他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冷冽松雪气息。那气息强势地驱逐着劳埃德带来的所有“污染”,宣告着这片空间的临时归属权。
劳埃德觉得喉咙更疼了,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排斥感堵得发慌。他扯动嘴角,牵动了破开的伤口,嘶了一声。这声细微的抽气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爱德华涂抹药膏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他合上药膏罐,放回洗漱包,拉上拉链,动作一丝不苟。然后,他站在书桌前,没有走向那张平整得令人发指的床,也没有看劳埃德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书桌边缘,像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摆件。
“听着,”爱德华开口了,声音比浴室的水还要冷,带着一丝沐浴后特有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硬木地板上,“相册。明天日落之前,放在我桌上。”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只吐出更冷的两个字:“完整地。”
劳埃德嗤笑出声,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命令我?塞西莉娅,刚才的架白打了?还是你觉得掐脖子没掐够?”他故意扭了扭脖子,发出骨骼摩擦的轻响,挑衅地看着爱德华僵直的背影。
爱德华没有回头,也没有被激怒。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天蓝色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看向劳埃德。里面没有下午的狂怒,没有刚才的冰冷杀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的漠然。那漠然比任何怒火都更具压迫感,像看着一只在泥潭里打滚、却还不自知地吠叫的野狗。
“不是命令,海托普。”爱德华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平静,“是告知。那是我的东西。明天日落前,它必须回到我手里。否则,”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劳埃德那张凌乱的、堆着杂物和烟灰的床铺,以及床头柜上那个刺眼的焦黑烙印,“我不介意让巴恩斯利先生,以及校董会,深入了解你在这个‘传统宿舍’里的居住习惯,和你私藏他人重要物品的癖好。相信学院对维护‘精英品格’和‘尊重私产’的校规,会有其标准的执行力度。”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劳埃德最烦的痛点——规则,束缚,还有那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的干涉。尤其是搬出了校董会,那意味着麻烦会直接捅到他那个同样注重“体面”的父亲那里。
劳埃德脸上的嘲弄瞬间凝固,金色的眼眸危险地眯起:“你他妈威胁我?”
“陈述事实。”爱德华收回目光,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选择权在你。是安静地物归原主,还是享受一场由你父亲和校董会联合主持的‘品德再教育’。”他说完,径直走到房间一角,那里靠墙放着一张样式古旧、铺着深色天鹅绒坐垫的高背单人沙发。他弯腰,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抽出一条同样质地的深蓝色薄毯,对折,然后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势坐进沙发里,将薄毯盖在腿上。他拿起那个沉重的深棕色皮质公文包,放在膝头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本硬壳精装书,封皮是某种晦涩的古典文字。壁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侧脸和湿润的淡蓝色长发上,他整个人像一尊被供奉在角落里的、拒绝融入凡尘的冰冷神像。
他竟然选择睡沙发。这个认知让劳埃德胸口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妈的,嫌弃谁呢?好像我了他的床就会得瘟疫一样!
“行,有种。”劳埃德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被戳中软肋的恼羞成怒,“那破玩意儿,老子明天就赏你!等着!”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狠厉。吼完,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无处发泄的戾气和疲惫,把自己重重摔回自己那张昂贵却凌乱的大床上。天鹅绒床垫发出沉闷的呻吟。
他扯过被子胡乱蒙在头上,试图隔绝那令人窒息的松雪冷香和书页翻动的细微沙沙声。被子里还残留着他自己的烟草味和汗味,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扭曲的安心。喉咙的疼痛,嘴角伤口的刺痛,后背被撞的闷痛,还有爱德华那句冰冷的“告知”,都在黑暗中清晰地叫嚣着。他烦躁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床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翻书的声音终于停了。劳埃德蒙在被子里,耳朵却竖着。他听见沙发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大概是爱德华调整了一下姿势。然后是长久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平稳,悠长,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克制。
操,这冰棍儿真能睡沙发?劳埃德恶意地想着,想象着那张漂亮脸蛋在狭窄沙发里憋屈的样子。但很快,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他的意识。在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脑海里残留的画面,是爱德华最后看向他时,那双天蓝色眼眸里深不见底的疲惫漠然,还有……那湿漉漉的淡蓝色发梢滴落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