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拎起自己的东西，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击剑馆。嘴角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裤兜里那个浅蓝色药膏盒子的硬角。

体育馆外，下午的空气依旧带着湿冷的灰调。劳埃德靠在冰冷的石柱上，重新点燃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里，试图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看到爱德华那副失态模样后产生的异样感觉。他烦躁地抓了把后脑勺的橙色短发。

妈的，赢了，但好像……也没那么痛快？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带着点犹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海……海托普学长？”

劳埃德皱着眉回头。又是她？爱丽丝·塞西莉娅。

她站在几步开外，柔顺的金发在微风中轻颤，清澈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手里没有拿书，反而捏着一个……小小的、看起来像是丝绸质地的淡蓝色束发圈？她显然看到了刚才剑术课最后那一幕，脸色有些苍白。

“有事？”劳埃德的声音带着未消的烦躁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锐利地扫过她。

爱丽丝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往前挪了一小步，声音很轻，带着恳求：“学……学长，我……我刚才看到……看到哥哥他……”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场充满羞辱性的冲突，咬了咬下唇，“他……他好像很生气……头发也散了……我……我这里有备用的发圈……”她将那个淡蓝色的丝绸发圈往前递了递，动作小心翼翼，“能……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哥哥？或者……告诉他……我在外面等他？”她那双蓝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担忧和一种近乎天真的希冀，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让劳埃德去转交东西给刚被他当众羞辱过的爱德华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劳埃德看着眼前这个像易碎琉璃般的女孩，看着她手里那个与她哥哥发带同色系的精致发圈，再想起刚才爱德华那副被扯下发带后失态暴怒、甚至骂出“下流胚”的狼狈模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烦躁、荒谬、一丝被这“温吞水”妹妹不知世事的天真勾起的莫名火气，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对那双纯粹蓝眼睛的……不忍？

“转交？”劳埃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怒火，他猛地将抽了一半的烟狠狠摁灭在石柱上，火星四溅，“塞西莉娅小姐！你脑子是不是跟你哥一样被冻坏了？！你看我像会给他送温暖的样子吗？！还是你觉得，”他故意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伤，又指向击剑馆的方向，“扯掉他宝贝发带，再被他骂一句‘下流胚’，是我们塞西莉娅家特有的‘增进友谊’的方式？！”

爱丽丝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脸色煞白，后退了一步，捧着发圈的手僵在半空，微微发抖。蓝眼睛里瞬间蓄满了委屈和无措的泪水，像受惊的小鹿：“对……对不起……我……我只是……”

“滚！”劳埃德低吼出声，金色的眼眸里戾气翻涌，他粗暴地挥了下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离我远点！管好你的冰棍儿哥哥！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往我跟前凑……”他后面威胁的话没说出口，但那凶狠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爱丽丝被他吼得浑身一颤，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她紧紧攥着那个淡蓝色的丝绸发圈，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深深地看了劳埃德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委屈，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受伤。然后，她猛地转身，纤细的背影带着仓皇和啜泣，朝着女生宿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劳埃德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他看着爱丽丝消失在视线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挥开她的手，烦躁地低骂了一句：“操！”

他需要尼古丁，需要烈酒，需要远离所有姓塞西莉娅的神经病！

他转身，朝着与宿舍相反的方向——学院后门那条通往校外酒吧的小巷走去。步伐又快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后门拱廊的阴影时，一个轻快得甚至有些雀跃、与周遭肃穆环境格格不入的声音，带着点变声期特有的沙哑，突兀地插了进来：

“嘿！海托普！等等！”

劳埃德脚步一顿，极其不耐地回头。

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宽松嘻哈风卫衣和破洞牛仔裤的男生正朝他小跑过来。男生有着一头挑染了几缕亮橙色的黑色短发，耳朵上戴着好几个银色耳钉，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是那种典型的、家境优渥又不安分的艺术生。他手里还拿着个看起来像是拍立得的相机。

“林凯文？”劳埃德皱着眉，认出这是经常和塔伦混在一起搞些“艺术创作”的中国留学生之一，也是今天“火锅事件”的当事人之一，“干嘛？”

林凯文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完全不在意劳埃德脸上“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找你妹！塔伦呢？刚才还想找她聊聊‘艺术’呢，结果被你们家那个石头脸管家抓走了？”

劳埃德没好气：“关禁闭了。一周。”

“啧，可惜。”林凯文耸耸肩，随即又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不过，哥们儿，找你也有好事儿！”他晃了晃手里的拍立得，“想不想看点……‘独家新闻’？”

劳埃德挑眉，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狐疑：“什么独家新闻？”

林凯文得意地嘿嘿一笑，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刚显影不久的拍立得照片，递到劳埃德眼前：“喏！新鲜出炉！保证劲爆！”

劳埃德接过照片，目光落在上面——

照片的背景显然是废弃花房的角落，光线有些昏暗。画面中心，塔伦·海托普正蹲在地上，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个咬了一半的、金黄酥脆、酱料诱人的煎饼果子，她那张带着浓重黑眼圈的小脸上，异瞳瞪得溜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嘴角还沾着酱汁和芝麻，表情是纯粹的、近乎神圣的满足和惊艳！而照片的右下角，一个模糊的背景里，赫然是教导主任巴恩斯利先生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胖脸，他正指着塔伦的方向，头顶那顶崭新的假发……似乎因为激动而歪斜了一点点！

这张照片，完美捕捉了塔伦“为食忘炸”的经典瞬间，以及老獾气急败坏的背景，构图充满了戏剧性的冲突和荒诞感！

劳埃德盯着照片上塔伦那副没心没肺的馋样，再看看背景里老獾那张气成猪肝色的脸……几秒钟的沉默后，他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操！绝了！林凯文！你他妈是个人才！”劳埃德笑得弯下了腰，眼角都笑出了泪花，刚才所有的烦躁和戾气似乎都被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冲散了。他用力拍着林凯文的肩膀，“这照片……哈哈哈哈……卖给我！多少钱？！”

林凯文被他拍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得意地扬着下巴：“谈钱多俗！哥们儿就一个条件！”

“说！”劳埃德止住笑，擦着眼角，金色的眼眸里还带着笑意。

“下次我们‘火锅研究会’开灶，”林凯文眨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你得保证，把你家那个能把老獾假发点燃的小疯子……安全地带出来‘试菜’！我们需要她那种……嗯……‘艺术鉴赏力’和‘引爆话题’的能力！”他特意加重了“引爆”两个字。

劳埃德看着照片上塔伦那副为了口吃的能把“涅槃计划”都抛到九霄云外的蠢样，再看看林凯文眼中闪烁的、属于“艺术同谋”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个心照不宣的恶劣弧度。

“成交。”他爽快地答应，将那张珍贵的拍立得照片小心地揣进自己校服内袋，拍了拍，“火锅加煎饼果子，管够就行。”他仿佛已经看到塔伦被放出来时，用这张照片勒索她写检讨时，她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表情了。

林凯文比了个“OK”的手势，笑嘻嘻地走了。

劳埃德的心情莫名好了不少。他哼着不成调的歌，继续朝后门走去。裤兜里，那个浅蓝色药膏盒子依旧硌着，嘴角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冰棍儿？管他呢。至少现在，他手里捏着能让他家小疯子乖乖就范的“核武器”。

他推开沉重的学院后门，外面小巷潮湿阴冷的空气混合着远处隐约的车流声扑面而来。就在他即将融入巷子阴影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

在女生宿舍楼二楼一扇挂着蕾丝窗帘的窗户后，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站在那里。柔顺的金发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如同流淌的蜂蜜。那身影似乎正透过窗户，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模糊的玻璃，劳埃德无法看清那蓝色眼眸里的情绪，但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他的后颈。

他脚步未停，只是嘴角那抹刚刚因照片而扬起的弧度，几不可查地收敛了一丝。他拉高校服外套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去，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伦敦午后灰蒙蒙的街巷深处。身后的学院，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怪兽，将所有的喧嚣、冲突、泪水、怒火以及那悄然萌生的、无人察觉的注视，都关在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