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圣·阿格尼斯学院那扇沉重的橡木后门在劳埃德身后关上，隔绝了学院内灰蒙蒙的天光和压抑的空气。小巷里弥漫着湿冷的雾气、陈年石头的潮气和远处泰晤士河若有似无的腥味。劳埃德烦躁地扯了扯校服领口，仿佛要把刚才在击剑馆里那场充满恶意羞辱的胜利所带来的莫名憋闷感一并扯掉。裤兜里那张林凯文拍的拍立得照片像块烧红的炭，硌着他大腿，提醒着他世界并非只有塞西莉娅兄妹带来的窒息感。他需要酒精，需要尼古丁，需要远离一切让他想起那张冰雕脸和那双含着泪的蓝眼睛的东西。

他熟门熟路地拐进巷子深处一家挂着褪色招牌的老酒吧“渡鸦之巢”。昏暗的光线、呛人的烟味、劣质啤酒和威士忌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像一剂粗糙的安慰剂。他把自己扔进角落最暗的卡座，点了一整瓶最烈的威士忌和一个烟灰缸。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暂时麻痹了神经，也模糊了脑海中爱德华长发散落时那双碎裂冰湖般的眼睛，以及爱丽丝捧着发圈时那双蓄满委屈泪水的蓝眸。

与此同时，圣·阿格尼斯学院行政楼，教导主任办公室的空气，比“渡鸦之巢”更加凝滞，且充满了一种混合了焦糊红茶味、古龙水味和一种即将爆发的、压抑的雷霆之怒的气息。

巴恩斯利先生——老獾——正襟危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他那顶崭新的、价值不菲的假发，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悲惨的姿态躺在一个铺着天鹅绒的托盘里，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假发边缘清晰地印着一道油亮的酱汁痕迹，而酱汁痕迹的旁边，是一块焦黑卷曲、散发着刺鼻焦糊和红茶怪味的区域，像一块丑陋的疮疤。假发整体歪斜变形，湿漉漉地滴着水，彻底报废了。老獾的头顶光秃秃地暴露在空气中，稀疏的几根真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映衬着他那张圆胖的脸此刻涨成了酱紫色，稀疏的眉毛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着，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血管爆裂。

敲门声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老獾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破锣。

门被推开。首先进来的是一位身材高大挺拔、穿着剪裁极为考究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的男士。他的头发是浓密的深棕色，夹杂着几缕优雅的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线条如同大理石雕刻般冷硬，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刻板的严谨。他是阿尔弗雷德·塞西莉娅伯爵，爱德华和爱丽丝的父亲。他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带着精确的尺度和沉重的分量，目光扫过办公室，精准地落在老獾光秃的头顶和托盘里的假发上，灰蓝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归于深潭般的冰冷平静，但那平静之下，酝酿着风暴。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位男士。他同样身材高大，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一头张扬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亮橙色短发桀骜不驯地竖立着，即便上了年纪也丝毫不显颓唐。海蓝色的眼眸像夏日的地中海，此刻闪烁着玩世不恭的光芒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他穿着剪裁同样精良但风格更显随意的藏蓝色休闲西装，领口敞开，没打领带，里面是一件骚气的酒红色丝绒衬衫。他是莱昂纳多·海托普公爵。他进来时，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托盘里那顶惨不忍睹的假发，海蓝色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笑意，他赶紧握拳抵在唇边，夸张地咳嗽了两声才勉强压下去，但那耸动的肩膀出卖了他。

“巴恩斯利主任。”阿尔弗雷德的声音低沉、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精心打磨过的鹅卵石，带着古老家族的矜持和一种教科书般的正式，“接到学院的紧急通知，关于犬子爱德华和令郎劳埃德·海托普今日在校内发生的不当行为，我们深感遗憾，并即刻前来处理。”

莱昂纳多则笑嘻嘻地走上前，完全无视了老獾那张快要滴出血来的脸，目光炯炯地盯着那顶假发：“哟！老巴恩斯利！多年不见，您这……呃……新造型挺别致啊？行为艺术？后现代主义解构？”他伸出手指，似乎想去戳一下那焦糊的部分，被阿尔弗雷德一个冰冷的眼刀制止了。

“海托普公爵！”老獾终于爆发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托盘里的假发都跳了一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莱昂纳多脸上，“这是严肃的纪律问题！不是开玩笑的场合！看看！看看你们的孩子都干了什么好事！”

他指着假发，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破音：“塔伦·海托普！屡教不改！盗窃实验室危险化学品！擅闯禁地！意图进行危险活动！还……还抢夺国际交换生食物！弄脏我的……我的头发！”他指着托盘，“然后！然后劳埃德·海托普！蓄意破坏爱德华·塞西莉娅同学的击剑装备！当众进行极其恶劣的言语侮辱！最后！最后……”老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莱昂纳多，“他！他用打火机！故意点燃了我的假发！就在这个办公室里！就在我面前！这是纵火！是人身攻击！是……是……”

“是帮你免费升级了一下发型，老獾？”莱昂纳多抢白道，海蓝色的眼睛里满是促狭的笑意，“说真的，这焦边效果，配上这红茶香氛，挺有复古朋克风的，比你之前那顶死板的强多了！要不要考虑申请个设计专利？”他完全无视了阿尔弗雷德投来的、几乎要将他冻结的视线和老獾快要背过气去的表情。

“莱昂纳多！”阿尔弗雷德低沉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像重锤敲在空气里，“注意你的言辞和场合！”他转向老獾，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却疏离冰冷，“巴恩斯利主任，我为犬子爱德华在冲突中未能有效克制自身情绪，导致场面失控，向您和学院表示诚挚的歉意。”他刻意强调了“冲突”和“双方”，避开了单方面的指责，“塞西莉娅家族一向重视礼仪与克制，爱德华的行为有失体统，辜负了学院的教导。我们将对其进行严厉的训诫。关于您个人财物的损失，塞西莉娅家会全额赔偿，并额外捐赠一笔款项用于学院设施的维护。”

“至于小塔伦……”莱昂纳多终于收敛了一点嬉皮笑脸，耸耸肩，但语气依旧轻松，“小疯子嘛，精力旺盛，想法天马行空了点。危险品我已经让管家没收了，停课一周加一万字检讨，外加在家闭门思过，保证让她深刻反省。弄脏您的……呃……重要财产，”他瞟了一眼假发，“赔偿没问题，您开个价，或者我让卡洛儿帮您挑顶更好的？意大利手工定制？保证比这个……嗯……更有型！”他差点又笑出来。

老獾看着眼前这两个风格迥异、却同样难缠的父亲，尤其是莱昂纳多那副油盐不进、嬉笑怒骂的样子，感觉自己的血压已经冲破了极限。他指着两人，手指哆嗦着，嘴唇翕动半天，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检讨！一万字！停课一周！赔偿！下周一……交……交齐！”他感觉再多说一句，自己就要原地爆炸了。

“明白，巴恩斯利先生。”阿尔弗雷德微微欠身，姿态完美无瑕。

“没问题，老獾！包你满意！”莱昂纳多爽快地应道，甚至还冲老獾眨了眨眼。

两位父亲一前一后走出教导处。厚重的橡木门关上，隔绝了里面老獾粗重的喘息和若有似无的、混合着焦糊味的呜咽。

塞西莉娅宅邸的书房，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隔绝了伦敦傍晚最后的天光。壁炉里燃烧着真正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却无法驱散房间中央那令人窒息的冰冷。

爱德华笔直地跪在冰冷的深色橡木地板上，背对着壁炉。他已经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亚麻衬衣。淡蓝色的长发被他自己用一根临时找来的深色丝带草草束在脑后，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仍垂落在苍白的脸颊旁。他低垂着头，天蓝色的眼眸盯着地板上繁复的波斯花纹，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处于极致的紧张状态，只有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的手，泄露着内心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

阿尔弗雷德·塞西莉娅伯爵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座沉默的黑色山峰，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压。他手里拿着一根深色的马鞭，鞭身油亮，透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冰冷的失望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伊莎贝拉·塞西莉娅伯爵夫人，爱德华的母亲，站在壁炉旁稍远一点的地方。她有着和爱丽丝一样的柔顺金发，只是颜色更深沉些，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面容美丽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一双与爱丽丝相似的蓝色眼眸此刻盛满了焦虑、心疼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爱德华·塞西莉娅。”阿尔弗雷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像冰锥凿击地面，“今日你在圣·阿格尼斯学院的所作所为，令我深感震惊，并蒙受了巨大的耻辱。”他的语调平缓，却字字千钧，“塞西莉娅家族的荣耀，建立在数百年来的克制、理性与无可指摘的品行之上。而你，身为长子继承人，竟在神圣的剑术场上，因个人意气之争，情绪失控，仪态尽失！不仅未能以优雅的姿态化解挑衅，反而口出污言秽语，当众失态，形同疯妇！这简直是对塞西莉娅姓氏的亵渎！”

爱德华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比即将到来的疼痛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