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塞西莉娅宅邸。
爱德华的房间和他的人一样,宽敞、冰冷、一丝不苟。深蓝色的厚重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声响。昂贵的古董家具在黑暗中沉默地伫立,散发着冷硬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木香氛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与药味。
爱德华侧躺在床上,脸深深埋在柔软的羽毛枕头里。后背的鞭伤经过家庭医生谨慎的清洗和上药包扎,依旧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火烧火燎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让他无法安眠。更深的疼痛来自心底,那种被当众剥去尊严、被父亲彻底否定、被烙印上“耻辱”印记的冰冷绝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比背上的伤更让他窒息。天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睁着,里面一片空洞的死寂。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尽的麻木和寒冷。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鞭子撕裂皮肉时那尖锐的痛楚,以及父亲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爱丽丝傍晚时怯生生地送来温水和药,被他用嘶哑的声音拒之门外。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尤其是妹妹。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从紧闭的落地窗方向传来。
爱德华的身体瞬间绷紧,警惕地抬起头。黑暗中,他模糊地看到那扇厚重窗帘的边缘,被一只手无声地拨开了一条缝隙。紧接着,一个修长矫健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极其敏捷地滑了进来,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月光透过缝隙,短暂地照亮了来人的侧脸——嚣张的橙色短发,即使在黑暗中也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以及那双在夜色里依然闪烁着野兽般敏锐光芒的金色眼眸。
劳埃德·海托普!
爱德华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强烈愤怒攫住!他想撑起身体,但后背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不速之客,声音因为虚弱和愤怒而嘶哑破碎:“你……你怎么敢……滚出去!”
劳埃德似乎对爱德华的愤怒毫不在意。他反手轻轻将窗帘重新拉好,隔绝了月光,房间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但爱德华能感觉到他正在靠近,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夜风的凉意和……一丝烟草与威士忌混合的味道。
“啧啧,冰棍儿,脾气还是这么大。”劳埃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惯常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的情绪?他似乎在床边摸索着什么,“趴好,别乱动,除非你想伤口裂开,明天再挨一顿鞭子。”
“我的事……不用你管!”爱德华从牙缝里挤出字眼,试图再次挣扎起身,但剧痛让他冷汗涔涔,只能徒劳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屈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宁愿痛死,也不愿在这个他最厌恶的人面前展现脆弱!
“闭嘴。”劳埃德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在他身上很少见。他摸到了床头灯的开关,“啪”的一声,柔和的暖黄色灯光亮起,瞬间驱散了房间的黑暗,也照亮了床上爱德华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布满冷汗、写满痛苦和愤怒的脸,以及他背上那件被血迹和药渍浸染、显得有些触目惊心的白色睡衣。
劳埃德的目光在触及爱德华背上那些透过薄薄睡衣隐约可见的、纵横交错的绷带轮廓时,金色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他手里拿着一个眼熟的浅蓝色小盒子——正是爱丽丝之前想让他转交的那个化瘀消肿药膏。
“谁让你来的?爱丽丝?”爱德华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带着极致的抗拒,“滚!带着你的……假惺惺……滚出去!” 他想起白天劳埃德在剑术馆的羞辱,想起他对自己妹妹的恶劣态度,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劳埃德嗤笑一声,直接无视了他的抗拒。他动作利落地在床边坐下,侧对着爱德华,伸手就去掀爱德华身上那件被冷汗和血迹浸得半透明的睡衣下摆。
“你干什么?!”爱德华惊怒交加,想躲,但动作牵动伤口,痛得他眼前一黑,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僵住。
“给你上药,白痴!”劳埃德不耐烦地低吼,手上动作却异常地快和精准,小心地避开了主要伤口,将睡衣下摆掀到了腰际以上。
一片狼藉的后背瞬间暴露在灯光下。
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鞭痕如同狰狞的红色蜈蚣,爬满了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有些地方肿胀得发亮,边缘泛着青紫;有些较深的伤口虽然已经上药包扎过,但纱布边缘仍渗出点点暗红的血渍。整个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新伤覆盖在……一些颜色更浅淡、但依旧清晰可辨的旧疤痕之上。那些旧痕,同样整齐而深刻,无声地诉说着过往岁月里一次又一次的“训诫”。
劳埃德的目光凝固在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上。他脸上的玩世不恭和讥诮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一丝被压抑的愤怒,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的刺痛感。他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家法,最多几道红痕,却没想到是如此残酷的景象。尤其是那些旧伤……这个冰棍儿,从小到大到底挨了多少次?
爱德华感受到劳埃德的目光落在自己最不堪、最脆弱的伤口上,羞愤和绝望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身体因为极致的屈辱和暴露感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他宁愿死,也不愿被劳埃德看到自己这副样子!
劳埃德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将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压下去。他拧开那个浅蓝色药膏盒子的盖子,一股清凉的药草香弥漫开来。他用指尖挖了一大块乳白色的药膏,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轻轻涂抹在那些狰狞的新伤边缘没有破皮的红肿淤青处。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有些粗糙,但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触碰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强烈的刺痛,随即是舒缓的清凉感。爱德华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又因为那意外的、小心翼翼的触碰而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咬着枕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忍着点。”劳埃德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的清晰,没有了往日的嘲讽,只剩下一种近乎平淡的陈述。他继续涂抹着,动作稳定而专注,避开那些已经包扎好的破皮伤口,专注地处理着周边的淤肿。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颜色浅淡的旧痕,眉头紧锁。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药膏涂抹时细微的、黏腻的声响。
涂抹完淤肿最厉害的区域,劳埃德停下了手。他看着爱德华因为强忍疼痛和屈辱而剧烈颤抖、几乎蜷缩起来的背影,那头淡蓝色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过了很久,久到爱德华以为他终于要离开了,劳埃德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别扭的直白,砸碎了房间里的死寂:
“喂,冰棍儿。”
爱德华的身体一颤,没有回应。
“疼……就哭出来。”劳埃德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爱德华心底激起巨大的、混乱的波澜,“这里没别人,就我。反正……你什么狼狈样子我都看过了,也不差哭这一回。”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爱德华苦苦支撑的、那扇名为“克制”的闸门。一直强压在心底的恐惧、屈辱、剧痛、委屈,还有对父亲冰冷无情的绝望……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呜……”一声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紧咬的枕头里泄露出来。紧接着,是更多的、无法抑制的抽泣。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脊背,此刻在剧痛和汹涌的泪水中,终于无助地、脆弱地弓了起来。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浸湿了枕套,滚烫的液体灼烧着他冰冷的脸颊。他不再试图隐藏,也无力隐藏,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任由压抑了十几年的脆弱和痛苦,在寂静的深夜里,在这个他最厌恶却也唯一在场的人面前,汹涌地、无声地倾泻而出。
劳埃德坐在床边,金色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幽深。他看着那个蜷缩着、颤抖着、无声恸哭的背影,看着那淡蓝色长发下脆弱抖动的肩膀,看着绷带上新渗出的、因为剧烈哭泣而牵扯出的点点血渍。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动。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手里的药膏盒子被无意识地攥紧,指尖上还残留着药膏的清凉和……对方皮肤滚烫的温度。
窗外的伦敦,夜色深沉。塞西莉娅宅邸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只有这个被厚重窗帘隔绝的房间里,回荡着无声的泪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而微妙的寂静。风暴似乎暂时平息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两颗在黑暗中碰撞、又各自带着伤痕的心。未来会怎样?无人知晓。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充满了药味、泪水和沉默的房间里,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似乎被这暗夜的微光,悄然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