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娅宅邸那间冰冷书房的记忆,如同浸透冰水的鞭痕,深深刻在爱德华的脊背和灵魂上。每一道伤都在无声地嘶喊,提醒着他昨日的耻辱与父亲的雷霆之怒。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几乎是在半昏迷的剧痛和极度的精神倦怠中勉强入睡。当灰蒙蒙的晨光艰难地穿透深蓝色天鹅绒窗帘的缝隙时,他几乎是立刻就被后背尖锐的刺痛惊醒。
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他尝试着移动,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像是被无形的刀锋重新切割。家庭医生谨慎包扎的绷带下,伤口依旧灼热、肿胀。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吞噬理智的痛楚,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坐起,动作缓慢僵硬得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提线木偶。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天蓝色的眼眸下是浓重的阴影,眼神空洞,如同被暴风雪席卷后死寂的冰原。淡蓝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他愈发脆弱。他盯着镜中人,那个被劳埃德·海托普当众扯下所有伪装、被父亲彻底否定、狼狈不堪的自己。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从心底最幽暗的角落翻涌上来。
他不能这样去见人。尤其是爱丽丝。他不能让妹妹看到自己这副濒临破碎的模样。
咬着牙,忍受着每一次抬手都带来的撕裂感,爱德华极其缓慢地梳理好那头淡蓝色的长发。没有再用发带,只是简单地拢在肩后。他换上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色高领衬衫和深灰色校服长裤,高领巧妙地遮住了下颌可能残留的指痕,也将后背的绷带痕迹尽可能掩盖在挺括的布料之下。镜子里的人影终于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冷疏离,尽管眼底的疲惫和深藏的痛楚无法完全抹去。他挺直脊背,即使这个动作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这是塞西莉娅家的体面,是他仅存的铠甲。
走出房门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不想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隔壁房间的爱丽丝。然而,他刚走下铺着厚实地毯的楼梯,就看见妹妹纤细的身影已经等在了宽敞却冰冷的大厅里。爱丽丝穿着整洁的学院制服,柔顺的金发编成精致的发辫,怀里抱着几本书。她清澈的蓝眼睛在看到哥哥的瞬间亮了一下,但随即就被浓浓的担忧覆盖。
“哥哥!”她快步迎上来,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感觉好些了吗?我让厨房准备了很清淡的燕麦粥,要不要……”
“不用了,爱丽丝。”爱德华打断她,声音因为一夜的压抑和疼痛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静无波,“我没事。早餐……没什么胃口。”他避开了妹妹想要搀扶的手,径直走向门口,“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去学院了。”
爱丽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他略显僵硬却依旧挺直的背影,蓝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光。她看到了哥哥眼底深处极力隐藏的疲惫和痛苦,看到了他比平时更苍白的脸色,甚至敏感地察觉到他呼吸间极力克制的微颤。但她不敢再追问,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像一只担忧却无助的小鸟。
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行在伦敦清晨潮湿阴冷的街道上。车厢内弥漫着高级皮革的冷香和令人窒息的沉默。爱德华侧头望着窗外飞逝的灰蒙蒙街景,天蓝色的眼眸空洞无物,仿佛灵魂已经抽离。爱丽丝几次想开口,最终只是将怀里的书抱得更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书页的边缘。
另一边,海托普家的早晨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禁闭室”——也就是塔伦的游戏室兼秘密化学实验室的门被“砰”地一声从里面推开。塔伦·海托普顶着一头更加狂野不羁的橙色长发,穿着沾了不明污渍的涂鸦T恤和破洞牛仔裤,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她那双醒目的异瞳下是浓重黑眼圈,但精神头十足,完全看不出被关了一晚禁闭的颓废。
“早安,世界!禁闭结束!”她夸张地张开双臂,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宣布,然后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向餐厅。
巨大的开放式厨房里弥漫着煎培根和烤吐司的诱人香气。卡洛儿·海托普公爵夫人正优雅地啜饮着红茶,柔和的晨光勾勒出她金色长卷发和翡翠绿眼眸的迷人轮廓。莱昂纳多·海托普公爵则穿着骚气的酒红色丝绒晨袍,顶着一头桀骜的橙色短发,正毫无形象地把一大勺蜂蜜淋在松饼上。
“哟,小疯子,刑满释放了?”莱昂纳多头也不抬,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一万字检讨的灵感找得怎么样?游戏机里还是实验室爆炸现场?”
塔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叉起一块培根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别提了!安德鲁斯把我的‘涅槃计划’全都没收了!连我新培育的荧光蘑菇孢子都没放过!检讨?让劳埃德想办法去!他答应帮我搞定的!”她理直气壮地把锅甩给还没露面的哥哥。
卡洛儿放下茶杯,绿眸含笑地嗔了丈夫一眼:“莱昂,别怂恿她。塔伦,这次确实闹得有点过,巴恩斯利主任的假发……”她想起昨天丈夫回来绘声绘色的描述,忍不住又弯了嘴角。
“那顶古董早该退休了!”莱昂纳多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里的餐刀,“卡洛儿,你难道不觉得塔伦的‘离子烫实验’很有创意吗?失败是成功之母!下次改进配方,争取给老獾来个更……嗯,‘艺术’的发型!”
“爸爸!”塔伦兴奋地眼睛放光,异瞳闪烁,“你也觉得我的方向没错?我就说嘛!能量控制是关键!下次……”
“没有下次!”卡洛儿及时打断这对唯恐天下不乱的父女的危险对话,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塔伦,吃完早餐,乖乖去学院。今天给我安分点,不许再靠近实验室、废弃花房、中国留学生活动中心……以及巴恩斯利主任半径十米以内!明白吗?”她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塔伦面前晃了晃。
塔伦立刻蔫了,像被戳破的气球,嘟囔着:“知道了,妈咪……那……煎饼果子……”
“安德鲁斯会帮你留意。”卡洛儿无奈地补充道。
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劳埃德·海托普慢悠悠地晃了下来。他穿着熨烫得笔挺的黑色校服,衬衫领口却随意地松开两颗纽扣,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橙色的短发桀骜地竖着,金色的眼眸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嘴角的结痂似乎淡了一些,但依旧醒目。他无视了餐厅里热闹的早餐气氛,径直走向咖啡机,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黑咖啡。
“早。”他声音有点沙哑,简短地打了声招呼,端起咖啡灌了一大口,浓烈的苦涩让他微微蹙眉。
“劳埃德!”塔伦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扑过去,“检讨!一万字!你说过帮我解决的!”
劳埃德瞥了她一眼,金色的眸子没什么波澜:“急什么。下午放学给你。”
“你保证?”
“嗯。”劳埃德从校服内袋里摸出那张林凯文给的拍立得照片,在塔伦眼前晃了晃,“前提是,你今天的表现能让安德鲁斯在报告里写上‘安分守己’四个字。不然……”他恶劣地笑了笑,“这张‘艺术杰作’可能会出现在老獾新假发的捐赠仪式上。”
塔伦看着照片上自己捧着煎饼果子、背景是老獾气歪脸的画面,瞬间像被捏住了后颈皮的小猫,异瞳瞪圆,气鼓鼓地低声抗议:“……卑鄙!下流!勒索犯!”
“彼此彼此。”劳埃德收起照片,又灌了一口咖啡,目光扫过父母,“我吃过了,先走了。”他放下杯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步履间带着一种慵懒却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这孩子……昨晚几点回来的?”卡洛儿看着儿子的背影,绿眸中带着一丝忧虑。
“管他呢,男孩子。”莱昂纳多耸耸肩,继续进攻他的松饼,“只要别把学院点着了就行。哦对了,卡洛儿,今天下午阿尔弗雷德那个老古板的夫人,伊莎贝拉,约了你去喝下午茶?”
卡洛儿点点头,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嗯,大概是为了孩子们的事。希望气氛不会太……‘塞西莉娅’。”
莱昂纳多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替我向那位忧郁的伯爵夫人问好,顺便……问问她家小冰块的后背还疼不疼?”他成功收获了妻子一个无奈的白眼。
劳埃德没有选择家里的车,而是习惯性地插着口袋,叼着根没点燃的香烟,慢悠悠地步行穿过清晨安静的街区,走向圣·阿格尼斯学院。尼古丁的气息似乎能帮他驱散脑海中一些不请自来的画面——比如爱德华散乱的长发下那双碎裂冰湖般的眼睛,比如他背上那些狰狞交错的伤痕,还有……昨晚那压抑到极致的无声恸哭。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甩甩头,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他赢了,不是吗?在击剑馆里,他成功撕碎了那冰棍儿完美的面具,让他当众失态,甚至骂出了“下流胚”。可为什么……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空茫感,反而比之前更甚?尤其是想起他蜷缩在床上颤抖的背影时……劳埃德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的橙色短发,加快了脚步。
圣·阿格尼斯学院古老的中庭在晨雾中更显肃穆。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刺破灰蒙蒙的天空。劳埃德刚走进学院大门,就看到不远处通往主楼的小径上,爱德华和爱丽丝的身影。
爱德华走得很慢,步伐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但劳埃德一眼就看出了那细微的僵硬和不自然。淡蓝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遮住了高领衬衫的边缘。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身边的爱丽丝小声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冷硬苍白。爱丽丝则抱着书,仰着小脸,蓝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依赖。
就在劳埃德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时,爱德华似乎心有所感,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劳埃德清晰地看到他的下颌线瞬间绷紧,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仿佛凝结成了实体。他甚至能想象到那双天蓝色眼眸此刻必定覆满了寒霜。爱丽丝也看到了劳埃德,她下意识地往哥哥身边又靠了靠,几乎要贴上去,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劳埃德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金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熟悉的讥诮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他故意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爱德华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加快了脚步,仿佛躲避瘟疫般,拉着爱丽丝迅速消失在主楼的拱门后。那决绝的背影,像是在两人之间又砌起了一道更高的冰墙。
“呵。”劳埃德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了唇间的香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部,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被彻底无视和嫌恶的憋闷感。他需要点别的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塔伦·海托普信誓旦旦地向母亲保证会“安分守己”,但这对她来说,比让她解开一道量子数学难题还要困难。上午枯燥的文学理论课简直像一场酷刑,教授的声音如同催眠曲。她百无聊赖地在笔记本上画满了各种爆炸蘑菇和煎饼果子的抽象画,异瞳时不时瞟向窗外。
午休铃声如同天籁。塔伦第一个冲出教室,目标明确——学院后面那片相对僻静、靠近废弃花房的小草坪。这是她“放风”的秘密基地,通常没什么人来打扰。她打算在这里解决掉安德鲁斯准备的、健康但寡淡的三明治,然后思考一下如何在不被安德鲁斯发现的情况下,“攻略”到那个据说手艺超群的中国留学生。
然而,今天的秘密基地并不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