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伦刚走近,就听见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刺耳的哄笑声。她好奇地拨开一丛茂盛的冬青树,看到了草坪上的情景。
三个穿着高年级校服的男生,正围着一个坐在长椅上的纤细身影。是爱丽丝·塞西莉娅。她柔顺的金发有些凌乱,怀里紧紧抱着几本书,清澈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惊慌和强装的镇定,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鹿。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张画满了精致植物素描的稿纸和一个被打翻的颜料盒,五颜六色的颜料溅在翠绿的草地上,也弄脏了她干净的裙摆。
“嘿,塞西莉娅小姐,画得不错嘛!”一个高个子男生嬉皮笑脸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画稿,“不过,在这种地方写生,颜料弄脏了学院的草坪,不太好吧?这可不符合塞西莉娅家的‘优雅’哦。”
“就是,”另一个矮胖的男生帮腔,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爱丽丝,“要不……你帮我们把下周的植物学报告写了?就当补偿草坪清洁费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爱丽丝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努力维持着仪态,“我会清理干净的。报告……请你们自己完成。”她试图弯腰去捡地上的画稿。
“哎,别急着捡啊!”第三个男生抢先一步踩住了画稿,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先说说怎么补偿吧?或者……让你那个整天板着脸的‘完美’哥哥来跟我们谈谈?”
听到他们提起爱德华,爱丽丝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了,蓝眼睛里涌上屈辱的泪水。哥哥今天的状态已经很糟糕了,她绝不能……
“喂!那边的几位‘园艺大师’!”
一个清脆响亮、带着十足不耐烦和戏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三个男生和爱丽丝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塔伦·海托普双手插在破洞牛仔裤口袋里,大摇大摆地从冬青树后走了出来。她顶着一头醒目的橙色乱发,异瞳在阳光下闪烁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
“欺负小姑娘算什么本事?还让人家帮写作业?你们是手残了还是脑萎缩了?”塔伦走到近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那三个男生,眼神像在看垃圾,“弄脏草坪?哈!我看你们三个杵在这儿,才是对学院绿化最大的破坏!体积大,碍眼,还污染空气!”她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风。
“塔伦·海托普!”高个子男生认出了她,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但随即被恼怒取代,“关你什么事?少管闲事!”
“哈!不巧,本小姐今天心情好,就想管管闲事!”塔伦笑嘻嘻地,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她目光扫过地上被踩着的画稿和惊慌的爱丽丝,异瞳转了转,一个主意冒了出来。她指着爱丽丝,大声说:“而且,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我和那帮中国留子的重要战略合作伙伴!你们把她吓跑了,耽误了我获取‘战略物资’,这损失你们赔得起吗?”
“战略……物资?”三个男生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爱丽丝也愣住了,蓝眼睛里还含着泪,茫然地看着塔伦。
“没错!”塔伦理直气壮地点头,走到爱丽丝身边,一把将她从长椅上拉起来,护在自己身后,然后叉着腰,对着那三个男生抬了抬下巴,“识相的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着本小姐谈‘国际美食合作’!再不走……”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异瞳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手往自己鼓鼓囊囊的裤兜里摸去,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危险品,“……我不介意让你们也体验一下老獾新假发的‘复古朋克风’是怎么来的!保证比颜料好看!”
塔伦“小疯子”的名头在学院里可是响当当的,尤其是前几天“涅槃计划”和“假发纵火案”刚发生。三个男生看着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裤兜里仿佛真有炸弹的样子,再联想到教导主任光秃秃的头顶,顿时色厉内荏起来。
“疯……疯子!”矮胖男生啐了一口,色厉内荏地骂道。
“算你狠!海托普,你等着!”高个子男生撂下狠话,三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终究不敢真跟这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小疯子”硬碰硬,悻悻地转身快步离开了。
看着他们走远,塔伦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裤兜,回头看向惊魂未定的爱丽丝:“喂,冰棍儿他妹,你没事吧?”
爱丽丝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却满嘴跑火车的橙色头发女孩,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她连忙蹲下身去捡散落的画稿,声音还有些发颤:“谢……谢谢你,海托普小姐。我……我没事。”她心疼地看着被颜料弄脏的画稿和裙子,蓝眼睛里又泛起了水光。
“哎,别哭啊!”塔伦最怕人哭,尤其还是这么个看起来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她手忙脚乱地蹲下去帮忙捡,嘴里嘟囔着,“几张破纸而已,弄脏了再画呗!裙子……呃,回去洗洗?或者……让你哥给你买条新的?反正你们家有钱。”她捡起那个摔坏的颜料盒,看了看,“啧,这个废了。回头我实验室里还有几管存货,颜色比这个还炫,送你?”
爱丽丝被她直白又跳脱的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小声道:“不……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她看着塔伦那双真诚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异色眼眸,想起她刚才把自己称为“战略合作伙伴”,虽然荒谬,但那股维护之意是真实的。她鼓起勇气,小声问:“你……你刚才说的‘战略物资’……”
“啊!对!”塔伦眼睛瞬间亮了,立刻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九霄云外,“就是那个!金黄金黄的,里面有蛋有薄脆有酱料,香得能让人把灵魂都交出去的神奇东方美食!”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异瞳放光,“听说你们班新来的中国交换生,那个叫林凯文的,他室友会做!超级正宗!你认识他不?能不能帮我……呃,‘外交斡旋’一下?”她凑近爱丽丝,脸上堆起一个自认为最友好的笑容。
爱丽丝被她突然的热情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点点头:“林凯文同学……我认识。他是我们班的。但是……”
“太好了!”塔伦兴奋地一拍手,差点把爱丽丝刚捡起来的画稿又拍掉,“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帮我搞定那个煎饼果子大师,我罩着你!以后老獾再找你麻烦,或者刚才那种渣滓再敢骚扰你,报我塔伦·海托普的名字!保证比学生会警告好使!”她拍着胸脯,一脸豪气干云。
爱丽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灿烂的笑容,蓝眼睛里的惊慌和泪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新奇和……一点点被感染的暖意。这个传说中的“小疯子”,好像……并没有那么可怕?反而……有点有趣?她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好的。我会问问林凯文同学。”
“够意思!”塔伦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那行,就这么定了!我先撤了,安德鲁斯肯定在满学院找我呢!记住,煎饼果子!全套加料!”她像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哼着不成调的歌,一溜烟跑没了影,留下爱丽丝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狼藉的颜料和怀里被踩脏的画稿,又低头看了看裙角的污渍,最后想起塔伦那跳脱的样子和“煎饼果子外交”,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无奈的弧度。
下午的课程对爱德华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背上的鞭伤在硬木椅的摩擦下持续传来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的神经。他必须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才能维持端坐的姿态,不让额角的冷汗渗出,不让手指因为疼痛而颤抖。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教授的声音,专注于笔记上的字迹,将所有的感知都压缩到对知识的吸收上,像在冰面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坠入痛苦的深渊。天蓝色的眼眸深处,是一片疲惫而冰冷的死水。
劳埃德则一如既往地……游离在课堂纪律之外。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领口依旧松散。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在笔记本上涂鸦,金色的眼眸偶尔扫过讲台,更多时候是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或者……状似无意地掠过前排那个挺得笔直、淡蓝色长发披肩的背影。
他看到了爱德华偶尔几不可查地蹙眉,看到了他握笔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看到了他颈后微微濡湿的碎发。昨晚那惨烈的伤口和压抑的哭声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劳埃德烦躁地转着手中的笔,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个小洞。他裤兜里那个浅蓝色的药膏盒子,像一块烙铁,隔着布料灼烫着他的皮肤。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爱德华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东西,动作依旧保持着刻意的平稳,但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他需要找个地方,独自一人,让紧绷的神经和疼痛的身体得到片刻喘息。
劳埃德看着他快步离开教室的背影,眯了眯眼。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东西,双手插兜,晃悠着跟了出去。他没有直接追上去,而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像一头慵懒却锁定目标的猎豹。
爱德华没有回宿舍,而是走向了学院图书馆后面那条更僻静、通往温室的小径。这里绿树成荫,人迹罕至。他走到一棵高大的橡树下,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喘息,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上眼,天蓝色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就在这时,一个阴影笼罩了他。
爱德华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
劳埃德·海托普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金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探究、烦躁,还有一丝……爱德华无法理解的、近乎别扭的东西。
“冰棍儿,”劳埃德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慵懒,却少了些平日的讥讽,“装得挺累吧?”
爱德华瞬间挺直了脊背,后背撞在粗糙的树皮上,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惨白。但他立刻用冰冷坚硬的外壳武装起自己,天蓝色的眼眸里寒冰凝结:“与你无关。滚开,海托普。”
“啧,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劳埃德嗤笑一声,非但没滚开,反而又逼近了一步。他无视爱德华眼中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厌恶和警告,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苍白的脸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终落在他挺直却明显僵硬的脊背上。“昨晚……挨得不轻?”他问得直白又恶劣。
爱德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被戳中最不堪伤口的愤怒和屈辱!他猛地抬头,死死瞪着劳埃德,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闭嘴!滚!否则……”
“否则怎样?”劳埃德挑眉,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挑衅,“再骂我一句‘下流胚’?还是想再掐我一次?”他故意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伤。
爱德华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天蓝色的眼眸里冰层碎裂,翻涌起暴怒的火焰,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但他背上的剧痛和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他不能在这里失控,不能再次失态。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窒息时刻,劳埃德却突然移开了目光,仿佛刚才的挑衅只是错觉。他烦躁地“啧”了一声,一只手伸进了裤兜。
爱德华警惕地看着他,以为他要掏出什么羞辱人的东西。
然而,劳埃德掏出来的,是那个眼熟的、浅蓝色的小药膏盒子。正是昨天爱丽丝想让他转交的那个。
劳埃德看也没看爱德华,仿佛只是随手丢掉一件垃圾,将药膏盒子精准地扔进了爱德华因为紧张而微微敞开的书包侧袋里。
“拿着。”他的声音依旧生硬,带着点不耐烦,“你那个温吞水妹妹给的。别让她再拿着这玩意儿往我跟前凑,哭哭啼啼的,烦。”说完,他不再看爱德华瞬间僵住的表情和眼中翻腾的惊愕、羞耻、愤怒混杂的复杂情绪,转身,双手插回口袋,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背影依旧嚣张慵懒,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爱德华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术的冰雕。他低头看着书包侧袋里那个浅蓝色的盒子,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劳埃德指尖的温度。爱丽丝给的……劳埃德转交的……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中了他,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屈辱感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那个混蛋!他是在施舍吗?还是在嘲笑?嘲笑他被妹妹关心,却需要仇敌来传递?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天蓝色的眼眸里,冰层彻底碎裂,只剩下翻腾的、被彻底踩踏尊严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乱。他想把那药膏盒子狠狠砸在地上,踩碎!但最终,他只是僵硬地站着,任由那浅蓝色的小盒子静静躺在书包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也像一个无法理解的谜题。背上的伤,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变得更加灼痛难忍。
橡树的阴影笼罩着他,将他与午后的阳光隔绝开来。劳埃德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但那股混合着烟草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侵略性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爱德华靠着树干,缓缓闭上眼睛,紧抿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这场无声的交锋,他感觉自己又输了,输得更加彻底,更加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