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废弃仓库那扇积满灰尘、几乎与墙壁同色的铁门在塔伦身后“咔哒”一声轻响合拢，隔绝了外面走廊渐行渐远的喧嚣。仓库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灰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失败品焦糊气的奇异味道。几缕昏黄的灯光从高处布满蛛网的小气窗挤进来，勉强照亮中央一小块区域——那里已经被塔伦改造成了一个简陋得近乎滑稽的“煎饼果子作战中心”。

一个从家政教室“借”来的电磁炉，连着一条拖得老长的插线板，正发出低沉的嗡鸣。旁边的小折叠桌上，战场一片狼藉：面粉袋歪倒着，洒出些白色粉末；几个敞开的瓶瓶罐罐散发着甜面酱、辣椒油和可疑自制酱料的气息；打翻的鸡蛋液在桌沿凝成一道粘稠的黄色痕迹；几片蔫头耷脑的生菜叶子可怜巴巴地躺在角落。最醒目的“战利品”，是糊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团焦黑面糊混合物，形状抽象，顽强地昭示着之前的惨烈失败。

塔伦毫不在意这片狼藉。她正全神贯注对付着眼前平底锅里那一小片金黄色的、勉强成型的圆饼，脸上蹭了好几道面粉和酱汁，围裙上更是五彩斑斓。她小心翼翼地用刮板边缘试探着翻面，异瞳紧紧盯着，嘴里念念有词：“稳住……稳住……翻！”手腕猛地用力一抖！

滋啦——

面饼成功翻了个身，边缘带着漂亮的焦黄脆边，躺在锅底滋滋作响。

“YES！”塔伦兴奋地低吼一声，差点跳起来，挥动刮板，像个刚打赢了一场硬仗的将军，“看见没，爱丽丝！天才的巅峰之作！”

爱丽丝一直紧张地守在靠近门边的一个旧木箱旁，耳朵竖着，时刻捕捉着门外的动静。她怀里抱着几本厚重的精装书，像是刚从图书馆出来路过此地，但那双湛蓝的大眼睛却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目光紧紧追随着塔伦的动作，亮得惊人。听到塔伦的欢呼，她脸上也绽开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小雀跃的笑容，小步跑了过来。

“真的成功了！塔伦你好厉害！”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由衷的赞叹。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出手！”塔伦得意地扬起下巴，橙色长发随着动作晃了晃。她动作麻利地往那面饼上刷酱料，撒上葱花和芝麻碎，又拿起几片薄脆——这次她吸取了教训，动作轻了很多——小心地放上去，最后铺上两片生菜叶子。“喏，海托普家秘制煎饼果子，第一份成品，授予我们伟大的后勤部长兼首席品尝官——爱丽丝·塞西莉娅小姐！”她豪迈地将卷好的、形状有点歪歪扭扭的煎饼果子递到爱丽丝面前。

食物的热气混合着酱料的咸香扑面而来。爱丽丝看着眼前这个卖相实在称不上精致、甚至有点“豪放”的食物，又看看塔伦那张沾着污渍却笑容灿烂、写满期待的脸，心底那点塞西莉娅家严格餐桌礼仪带来的犹豫瞬间被一种奇异的温暖冲散了。她伸出双手，小心地接了过来，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塔伦的手背。

两人都顿了一下。

仓库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食物的香气。塔伦的指尖还残留着锅子的余温，爱丽丝的手则微凉。那短暂的触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各自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塔伦咧开嘴，笑容更大更明亮了。爱丽丝则微微低下头，掩饰般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煎饼果子上，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味道……很复杂。酱料似乎下手重了，咸得有点霸道，薄脆因为受潮不够酥脆，生菜叶子也失去了新鲜的水灵。但奇妙的是，这些元素混合在一起，被刚出锅的面饼热气一激，竟产生了一种粗粝却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这是她第一次参与制造的“食物”，是和塔伦一起完成的。

“怎么样？”塔伦凑近，异瞳亮得惊人，像个等待老师点评作业的学生。

爱丽丝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头，蓝眼睛弯成了两泓月牙泉，用力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满足的轻快：“嗯！好吃！”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虽然……和视频里的不太一样，但是……有塔伦的味道！”

“哈哈！那是！独一无二的海托普风味！”塔伦被这个评价取悦了，立刻给自己卷了一个更大更豪放的，啊呜一口咬下去，烫得直吸冷气，却依旧含糊不清地大加赞美，“完美！天才的杰作！爱丽丝，我宣布，‘地下煎饼果子联盟’，今天正式成立！你就是我最重要的合伙人！”

她一边大口嚼着，一边习惯性地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结果把沾在手上的酱料直接蹭到了脸颊上，留下一道滑稽的褐色痕迹。爱丽丝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塔伦不明所以，疑惑地眨眨眼。爱丽丝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位置示意。

塔伦恍然大悟，非但没觉得尴尬，反而起了玩心。她故意把沾着酱料的手指往爱丽丝的方向伸了伸，作势要抹过去：“好东西要分享嘛！”

“啊！不要！”爱丽丝惊叫一声，抱着还没吃完的煎饼果子笑着往后躲。

狭窄的仓库里顿时充满了女孩们清脆的笑声和嬉闹声。塔伦追着爱丽丝绕着那张小折叠桌转，爱丽丝灵巧地躲闪，蓝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纯粹的轻松和快乐。焦糊味、酱料味、灰尘味，此刻都被这鲜活的嬉闹冲淡了。空气里弥漫的，是一种隐秘而温暖的生机。

仓库屋顶的斜坡上，几块松动的瓦片被一只穿着黑色高帮军靴的脚无声地踩住。劳埃德·海托普像只慵懒而警觉的黑豹，屈膝蹲在阴影里，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经燃了长长一截烟灰，他忘了弹掉。他微微侧着头，耳朵贴着冰冷的瓦片，下方仓库里传出的、被厚重屋顶和墙壁阻隔后显得闷闷的嬉笑声，清晰地钻入他的耳朵。

他嘴角叼着烟，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天光下眯起，锐利如鹰隼，透过那扇布满污垢、模糊不清的小小天窗玻璃，努力分辨着下面的景象。光线太差，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轮廓在晃动，其中一个异常活跃，一头即使在昏暗中也难掩耀眼的橙色长发随着动作跳跃，无疑是塔伦。另一个身影纤细些，动作带着一种塞西莉娅家特有的、刻在骨子里的优雅，即使是在躲闪玩闹——是爱丽丝·塞西莉娅。

劳埃德无声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玩味和恶劣兴奋的笑容，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簌簌落下，掉在他黑色的校服裤子上。他毫不在意。

“呵……”一声低沉的气音从他喉咙里逸出。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他那个无法无天、满脑子只有爆炸蘑菇和奇怪实验的疯妹妹塔伦，居然跟爱德华·塞西莉娅那个一板一眼、碰一下都怕化了的宝贝瓷娃娃妹妹搅和到了一起？还在这种犄角旮旯搞什么……地下煎饼果子？这画面荒诞得让劳埃德想仰天大笑三声。

他几乎能立刻想象出爱德华·塞西莉娅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是什么表情。震惊？暴怒？还是那种被冒犯到极致的、冰冷的、仿佛看什么秽物般的嫌恶？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劳埃德郁积了几天——自琴房和图书馆两次精心策划的“浪漫邂逅”被那该死的冰棍儿用眼神无声搅黄后——的憋闷感一扫而空。这简直是从天而降、送到他手里的一张绝妙王牌！

冰棍儿，你不是最宝贝你这个妹妹吗？你不是最看不惯我们海托普家的“生活气息”吗？劳埃德眼底的恶劣光芒越来越盛。好极了。现在你妹妹正和我家的小疯子一起，在“生活气息”最浓郁的地方，制造着让你闻风丧胆的“混乱”呢。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爱德华那张完美的面具裂开缝隙的样子。这可比在击剑场上击败他，更让劳埃德感到一种扭曲的兴奋。他无声地碾灭了烟蒂，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屋顶滑下，身影迅速融入学院傍晚渐深的暮色中，只留下仓库顶上几片被踩得更松的瓦片，和一个在心头悄然成型的、带着刺的挑衅计划。

塞西莉娅宅邸的夜晚，是凝固的冰。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伦敦城夜晚的流光溢彩，只允许壁炉里幽微炭火的暖光在深色胡桃木地板和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跳跃。书房里弥漫着旧书、雪茄和高级皮革混合的沉郁气味，时间在这里仿佛也流淌得格外缓慢。

爱德华端坐在宽大的书桌前，背脊挺直如松。柔和的台灯光线勾勒着他清瘦而略显苍白的侧脸轮廓，淡蓝色的长发用一根深色丝带束在颈后，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角。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古典乐谱，修长的手指偶尔在纸页边缘轻轻划过，但那双天蓝色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平静，仿佛冰封的湖面，底下暗流汹涌，却波澜不惊。

后背的鞭伤在止痛药效力消退后，开始传来连绵不绝的、熟悉的钝痛和灼烧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敏感的神经末梢。这痛楚像一根根细密的针，反复刺扎着他紧绷的神经，提醒着他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屈辱——来自父亲的惩戒，更来自那个不请自来、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劳埃德·海托普。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钢笔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指腹。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仓库屋顶那个模糊的窥视身影，以及劳埃德惯常的、带着十足侵略性和玩味的笑容。他捏着钢笔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就在这时，书房的橡木门被轻轻叩响。

“进。”爱德华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管家无声地推开门，微微躬身：“少爷，劳埃德·海托普先生来访，说……有要事与您商议。”管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谨慎。海托普家的长子深夜造访塞西莉娅宅邸？这本身就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诡异。

爱德华握着钢笔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尖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全身。他缓缓抬起头，天蓝色的眼眸里冰层碎裂，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和冰冷的戒备覆盖。劳埃德·海托普？他怎么会……？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让他到会客室。”爱德华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像淬了寒冰。他合上乐谱，动作依旧从容优雅，但起身时，后背传来的尖锐痛楚让他的动作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