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劳埃德浑身剧震！猝不及防地被这股力量拽得身体猛地前倾，膝盖重重磕在坚硬的地板上，上半身几乎要扑压在爱德华身上！他惊愕地低头，撞入爱德华那双因为高烧而雾蒙蒙、失去了所有焦距的天蓝色眼眸中。那双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氤氲的冰晶，茫然地映着他的倒影，却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某个虚无的、痛苦的深渊。

“别……别走……”爱德华的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被砂纸反复磨砺过，带着浓重的、令人心碎的鼻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哀祈求。他滚烫的掌心如同烧红的烙铁，紧紧贴着劳埃德手腕内侧相对敏感的皮肤，那灼人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直直烫进劳埃德的骨缝里。

更让劳埃德心神俱震的一幕发生了。

爱德华死死攥着他的手腕，非但没有松开，反而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般，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依恋和渴求，将他的手心紧紧贴上了自己滚烫如火炭的脸颊！他的脸颊紧贴着劳埃德微凉的手背，无意识地、用力地蹭着，仿佛在绝望地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缓解体内焚身的烈火。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冰凉的汗水，迅速濡湿了劳埃德的手背和他自己的鬓角、发丝。

“好烫……好痛……”爱德华含糊地呜咽着，声音带着浓重的、撕心裂肺的哭腔，像一只被猎人射穿了翅膀、在雪地里无助哀鸣的天鹅。他的神志显然已彻底沉沦在高热带来的炼狱和混乱之中，对外界的一切感知只剩下痛苦和手中这唯一的“冰凉”。

劳埃德彻底僵在了原地。他维持着半跪在床边的狼狈姿势，手腕被那滚烫的手死死禁锢着，手背紧贴着爱德华那烧得通红、布满泪痕、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脸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皮肤下奔腾的惊人热度，感受到那细微却剧烈的颤抖，感受到泪水滚落的灼热湿意……还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如同雪后初绽的冷冽香气——清冷的鸢尾花香，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血腥气，丝丝缕缕，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缠绕在他的感官上。

这香气……是爱德华身上的？劳埃德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漏跳了好几拍。他从未在任何人身上闻到过如此独特的气息，清冷、孤傲，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却又在此时此刻，混合着血与泪，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濒临破碎的脆弱美感，像极了爱德华·塞西莉娅这个人本身。

然而，紧接着，爱德华含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呓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裹挟着绝望的控诉，狠狠刺穿了这短暂而诡异的、带着奇异香气的迷惘——

“为什么……”爱德华滚烫干裂的唇瓣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恋，轻轻摩挲着劳埃德的手背肌肤，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入骨髓的委屈与痛苦，断断续续地逸出，如同梦魇中的悲鸣，“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点……”

“……”劳埃德的大脑“轰”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如同受惊的猫科动物！血液似乎在瞬间全部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西伯利亚的坚冰！

喜欢……他？！

爱德华·塞西莉娅……这个从小到大与他针锋相对、视他如瘟疫病菌、用最冰冷的眼神和最刻薄的语言将他拒于千里之外的冰棍儿……在高烧昏迷、神志不清的时候……死死抓着他的手，眷恋地蹭着他的手背……哭诉着……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荒谬！可笑至极！这绝对是烧坏了脑子说的疯话！是神经错乱的胡言乱语！劳埃德下意识地想要狠狠抽回手，想要立刻站起身，逃离这荒谬绝伦、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灵魂都为之惊悚的场景！他甚至想立刻用最恶毒、最尖锐的语言大声嘲笑，戳破这该死的、令人作呕的幻觉！

可是……

手腕上传来的禁锢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爱德华死死攥着他，仿佛那是他沉入冰冷深海时唯一的救命绳索。那滚烫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渗入他手背的皮肤纹理，带着一种灼人的、仿佛能烫伤灵魂的温度。那脆弱无助、带着浓重哭腔的呓语，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带着倒钩的细丝，猝不及防地、深深地钩住了他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极其柔软也极其陌生的角落。

那句“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点”，像一道裹挟着锋利冰碴的狂暴电流，带着最深沉的绝望控诉，反复冲击、凿击着劳埃德那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心防。他僵硬地维持着半跪的姿势，金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剧烈风暴——震惊、荒谬、强烈的嫌恶、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坚决否认的、被那极致脆弱和绝望告白所引发的……尖锐的刺痛？

他低下头，近在咫尺地看着爱德华烧得通红、布满泪痕的脸，看着那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和紧闭的双眼，看着他淡蓝色长发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丝缎，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颊边。这个平日里高傲冰冷、恨不得离他十万八千里、用眼神就能将他冻结的塞西莉娅少爷，此刻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伤痕累累的孩子，毫无保留地、脆弱地展露着内心最深处的痛苦和……那份被日记本以最残酷方式证实、却被他劳埃德一直嗤之以鼻的……隐秘渴望。

“妈的……”劳埃德从齿缝里挤出低低的咒骂，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不知是在骂爱德华这荒谬的呓语，还是在骂自己此刻如同沸水般混乱翻腾的心绪。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被死死抓住的手腕，想稍微调整一下这极其别扭且危险的姿势，或者……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确认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是否真实。

这个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惊扰了沉浸在痛苦炼狱中的爱德华。

“别……别讨厌我……”爱德华抓得更紧了，几乎是痉挛般地收紧五指，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劳埃德的手心，贪婪地、绝望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凉意。呓语变得更加混乱不清，如同破碎的琉璃散落一地，“……脏……我知道……我脏……父亲说的……他说的对……可是……劳埃德……求求你……别讨厌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破碎的句子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

“脏”这个字眼，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劳埃德的心脏！他猛地想起阿尔弗雷德·塞西莉娅那张永远道貌岸然、刻板严苛、永远带着居高临下审视和轻蔑的脸。是了，一定是那个老混蛋！是他把爱德华打成这副模样，是他用最恶毒、最残忍的语言，将“肮脏”的烙印狠狠烫在了爱德华的自尊心上！是他把爱德华……变成了现在这副破碎的样子？就因为那份日记？就因为……那份指向他劳埃德·海托普的……隐秘感情？

一股无名的、混杂着暴戾和某种尖锐刺痛感的怒火，猛地窜上劳埃德的心头！这怒火并非针对此刻脆弱如琉璃的爱德华，而是直指那个道貌岸然、用暴力和言语亲手摧毁自己儿子的老混蛋！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尖锐得让他心慌的……心疼？

这陌生而汹涌的情绪让劳埃德烦躁到了极点，几乎想要砸碎点什么。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用夜露和烟草的气息驱散鼻尖萦绕不去的鸢尾冷香和浓重的血腥味。不行！他必须做点什么！再这样烧下去，这家伙的脑子真会烧成一锅浆糊！或者更糟！

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爱德华后背那片惨烈区域，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掀开了那床裹得死紧、几乎令人窒息的被子。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血腥味、汗味混合着那股清冷执拗的鸢尾香，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爱德华后背那件白色的衬衫，在肩胛骨下方，已经被深红色的、近乎发黑的血渍和透明的组织液完全浸透，紧紧地、令人心头发紧地黏在皮开肉绽、深可见肉的伤口上，颜色深得刺眼，如同某种残酷的抽象画。新伤狰狞地覆盖在尚未愈合的旧疤之上，触目惊心。

劳埃德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金色的眼眸里风暴更甚。他动作利落地起身，快步走到宿舍配备的独立卫浴间，拧开冷水龙头，将一条干净的纯棉毛巾完全浸透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下，然后用力拧得半干，冰冷的水珠滴落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像是在为这场深夜的混乱伴奏。

他拿着冰凉的湿毛巾回到床边，重新蹲下。看着爱德华依旧紧抓着自己手腕不放、将滚烫脸颊死死贴在他手心寻求慰藉的样子，劳埃德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几乎让他手足无措的别扭。他试着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一根一根地去掰开爱德华紧握他手腕的手指，但对方像是抓住了救赎的唯一稻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抓得死紧，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松手，冰棍儿。”劳埃德压低声音，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哄劝的别扭，“松开，给你敷毛巾，降温。” 他尝试着用空出的那只手，带着冰凉的湿意，轻轻碰了碰爱德华滚烫得吓人的额头。

也许是“冰棍儿”这个熟悉的、带着刻薄嘲讽意味的称呼起了作用，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混沌的迷雾。也许是额头上突然传来的、令人战栗的冰凉触感让备受煎熬的爱德华感到一丝短暂的、天堂般的舒适。他紧攥如铁钳般的手指终于微微松动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