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埃德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手腕猛地用力,迅速将自己的手从那滚烫的禁锢中抽了出来。手背上清晰地残留着爱德华脸颊滚烫的触感、湿漉漉的泪痕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鸢尾冷香。那感觉……如同烙印,挥之不去。他烦躁地甩了甩手,像是要甩掉什么黏腻的东西,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个麻烦的病人身上。
他将冰冷的湿毛巾小心地叠成合适的大小,轻轻敷在爱德华滚烫的额头上。昏迷中的爱德华立刻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解脱般的喟叹,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凉意而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奇异地放松下来,紧蹙成川字的眉心似乎也稍稍舒展了一丝缝隙。
劳埃德看着他的反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点。他转身快步走到自己那个堆满了潮牌衣物和滑板杂志的储物柜前,粗暴地拨开表面的杂物,从最底层拖出一个小型医药箱——海托普家的孩子,尤其是塔伦那个行走的麻烦制造机存在的情况下,各种应急外伤药品几乎是标配。他迅速翻找出强效的退烧药片和消炎药,又用爱德华书桌上那个纤尘不染的玻璃杯倒了半杯温水。
回到床边,新的、更棘手的难题出现了。怎么给一个昏迷不醒、还时不时被痛苦呓语缠绕的人喂药?
“爱德华?”劳埃德试着叫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紧绷感,“醒醒,把药吃了。”
没有任何回应。爱德华只是不安地动了动头,额上刚敷好的毛巾滑落了一角。破碎的呓语又开始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哭腔:“……疼……好黑……劳埃德……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那声音里的无助和恐惧,像细小的冰针,扎进劳埃德的耳膜。
劳埃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闷又痛。他烦躁地用力抓了抓自己橙色的短发,几缕发丝被扯得凌乱,最终只能认命地、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俯下身。他用一只手小心地、尽量避开爱德华后背的伤处,托起他滚烫沉重的上半身,让他虚软无力的身体靠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这个姿势不可避免地会牵扯到爱德华背上那片惨烈的伤口,昏迷中的人立刻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抽气,身体本能地剧烈蜷缩抗拒,像一只被踩到伤口的猫。
“忍着点!别乱动!”劳埃德低声呵斥,语气凶狠,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加轻柔、小心翼翼。他避开那狰狞的伤口,手臂穿过爱德华滚烫的腋下,将他更稳固地支撑在自己怀里。爱德华滚烫的额头无力地靠在他颈窝的凹陷处,那灼热的呼吸带着潮湿的气息,一阵阵地喷洒在他颈侧的皮肤上,混合着那股清冷执拗的鸢尾香,形成一种极其诡异、令人心跳加速又浑身不自在的亲密触感。
劳埃德浑身肌肉瞬间僵硬,一股陌生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升。他强迫自己忽略颈间那灼人的呼吸和萦绕鼻尖的冷香,将注意力集中在喂药上。他拿起白色的药片,试图塞进爱德华干裂紧闭的唇缝间,又用小勺舀了一点温水,小心翼翼地凑近他苍白的嘴唇。
“张嘴!吃药!”他几乎是命令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和不易察觉的……无措。
爱德华的嘴唇如同焊死的蚌壳,紧紧闭合着。药片和水根本无法喂进去,反而沿着他紧绷的嘴角流下,弄湿了劳埃德胸前价格不菲的黑色T恤,留下深色的水渍。
“操!”劳埃德低声咒骂,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心头。他看着爱德华烧得通红、毫无知觉、却依旧倔强紧闭嘴唇的脸,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烦躁几乎要将他淹没。这家伙,连昏迷了都这么不合作!这么……让人火大!
他盯着爱德华那因为高热而显得异常红润、却干裂起皮的嘴唇,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用嘴……渡过去?这个想法让劳埃德自己都惊得头皮发麻,随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寒和荒谬!他疯了吗?对爱德华·塞西莉娅?!那个恨他入骨的冰棍儿?!
他立刻将这个疯狂的念头死死摁灭。不行!绝对不行!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
就在劳埃德一筹莫展、几近抓狂之际,奇迹发生了。也许是靠着他相对凉爽的身体,感受到了一丝支撑和慰藉,爱德华紧抿的、如同蚌壳般的嘴唇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张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痛苦的呢喃。
机会!
劳埃德眼疾手快,心脏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将药片精准地塞进那条缝隙,同时迅速用小勺将温水喂了进去。他紧张地盯着爱德华苍白颈项上那小巧的喉结,屏住呼吸,看到那喉结极其微弱地、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药片似乎被勉强地吞咽了下去。
成功了!
劳埃德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这才发觉自己额角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这简直比在击剑场上和爱德华生死相搏还要耗费心神!他小心翼翼地将爱德华重新放平在枕头上,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重新拧了冰冷的湿毛巾仔细敷在他的额头。接着,他打开医药箱,拿出消毒药水、棉签和干净的纱布卷,开始处理爱德华后背那片惨不忍睹的鞭伤。
那件被血和体液黏在伤口上的衬衫,如同第二层皮肤。强行撕扯只会造成更可怕的二次伤害。劳埃德只能用镊子夹起沾满冰冷生理盐水的纱布,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浸润软化粘连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昏睡中的人依旧在断断续续地呓语,声音微弱了许多,如同风中残烛,却字字句句带着血泪的重量,精准地敲打在劳埃德的心弦上。
“……不要……讨厌我……劳埃德……”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后的沙哑。
“……为什么……不能……喜欢……一点点……” 绝望的控诉,如同梦呓。
“……手……凉……舒服……” 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
“……鸢尾……开了……你闻……香不香……” 混乱的思绪飘向某个虚幻的角落。
劳埃德处理伤口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镊子差点脱手。鸢尾……是那股萦绕不去的清冷香气的名字?爱德华在意识模糊的深渊里,在如此极致的痛苦中,竟然还能捕捉到他身上沾染的、属于爱德华自己的气味?这认知让劳埃德心底那股异样的、如同藤蔓般缠绕的感觉更加汹涌难言。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血腥的任务,用沾着消毒药水的棉签,极其小心地清洗着皮开肉绽、深可见肉的鞭痕边缘。每一下触碰,都让昏迷中的爱德华因剧痛而骤然绷紧身体,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看着那翻卷的皮肉,看着那深可见骨的狰狞伤痕,看着爱德华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摆脱的酷刑,劳埃德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那个该死的老混蛋……下手太狠毒了!简直是往死里打!
清理、消毒、涂抹药膏、覆盖上厚厚的无菌纱布,用医用胶带小心固定。整个过程,劳埃德沉默得如同一尊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只有额角不断滑落的汗珠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泄露着他内心如同岩浆般翻滚的不平静。做完这一切,他仔细地给爱德华掖好被角,确保冷毛巾一直覆盖在额头上,又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触手可及的地方。
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窗外。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早已停歇,万籁俱寂,只有屋檐偶尔滴落的水珠,敲打着下方冰冷的石制窗台,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嘀嗒”声,像是时间缓慢而冷酷的脚步声,一声声叩问着寂静。
劳埃德没有回自己那张舒适的大床。他拖过书桌前的硬木椅子,反着坐下,双臂交叠搭在椅背上,线条硬朗的下颌抵着手臂,就这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守在爱德华的床边。暖黄的床头灯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柔和地勾勒着爱德华苍白而脆弱的睡颜。额上覆盖的湿毛巾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挺直如希腊雕塑般的鼻梁和依旧干裂的嘴唇。那长而浓密的淡蓝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浓密的阴影,偶尔会因为深陷的梦魇而剧烈地颤动几下,如同风中挣扎的蝶翼。退烧药似乎开始缓慢地、艰难地发挥效力,爱德华原本灼热滚烫的呼吸不再那么急促骇人,虽然依旧带着病弱的沉重和不时痛苦的抽噎,但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那些令人心碎的呓语也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只剩下均匀而绵长的、带着疲惫的呼吸声,沉入了更深、更安静的昏睡。
宿舍里异常安静,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是病弱后绵长而略显沉重的,一个是守夜者刻意放轻的、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紊乱和心绪不宁。
劳埃德金色的眼眸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下,复杂难辨地凝视着床上沉睡的人。指尖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爱德华脸颊那惊人的滚烫触感和泪水濡湿的黏腻感,鼻尖萦绕的鸢尾冷香混合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而挥之不去的印记,深深烙印在他的感官记忆里。爱德华那句带着哭腔的、绝望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点”,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他脑海里掀起永不停止的风暴,每一次回响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重的、如同迷雾般的茫然。
喜欢?
爱德华·塞西莉娅……喜欢他劳埃德·海托普?
这简直比塔伦用蘑菇孢子培育出会唱歌的煎饼果子还要荒谬绝伦!比老獾的假发自动长回来还要不可思议!
他们是天生的死对头!从懵懂童年延续至今,针尖对麦芒,冰炭不同炉!爱德华看他的眼神永远如同看着什么肮脏的秽物,充满了冰冷的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厌恶!他劳埃德也乐此不疲地欣赏着那张完美的冰山脸被他气得冰层碎裂、怒火喷薄的样子!他们之间,只有永不停歇的挑衅、激烈的争斗、刻骨的互相看不顺眼!怎么可能会滋生出……喜欢这种黏糊糊、令人作呕的东西?
可是……那本日记本上力透纸背、反复涂写的名字,那高烧昏迷中绝望的呓语和滚烫的泪水,还有此刻这张毫无防备、脆弱得如同初春薄冰般一触即碎的睡颜……这一切铁一般的事实,又该如何解释?如何推翻?
劳埃德烦躁地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手臂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眼前的一切混乱。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精神炸弹,所有固有的认知、壁垒分明的界限、习以为常的敌对关系,都被炸得粉碎,一片狼藉。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感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和抗拒的、细微却顽固的动摇,如同藤蔓般在他心底疯狂滋生、缠绕。他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厌恶被爱德华·塞西莉娅如此轻易地、如此彻底地搅乱他固若金汤的心湖!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烦躁,带着一丝自欺欺人的凶狠和强行筑起的堤坝,狠狠地瞪着床上沉睡的爱德华。对!一定是烧糊涂了!一定是被那个该死的老混蛋打坏了脑子!说的全是意识不清的胡话!等这家伙明天烧退了,神志清醒了,他一定要毫不留情地、狠狠地嘲笑他这荒谬绝伦、滑天下之大稽的梦话!用最刻薄的语言,戳破这令人不适的幻觉!然后……然后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他还是那个无法无天、游戏人间的劳埃德·海托普,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冰冷完美的塞西莉娅少爷!他们之间,除了剑锋相向的凛冽寒光和深入骨髓的互相厌恶,不该有任何改变!绝不能有!
劳埃德这样一遍遍告诉自己,试图用这强硬的心理暗示,给自己混乱的心绪筑起一道看似坚固的堤坝。然而,当他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爱德华苍白的脸上,落在那被冷汗浸湿、如同海藻般贴在颊边的淡蓝色发丝上,落在那覆盖着厚厚纱布却依旧能想象出底下是何等惨烈景象的后背轮廓时……那道刚刚仓促垒起的堤坝,似乎又在无声地、迅速地崩塌、瓦解。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和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地、如同触碰易碎品般,碰了碰爱德华敷在额头上、已经变得温热的毛巾边缘。指尖感受到的温度,似乎确实比刚才那骇人的滚烫降了一些,但仍高于正常。
劳埃德像是被那温度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指。他重新将下巴搁回交叠的手臂上,金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烁着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表面看似归于一种压抑的平静,底下却依旧暗流汹涌,充满了未知的、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漩涡。那漩涡的中心,是床上那个脆弱沉睡的人影,和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清冷的鸢尾香。
长夜在寂静中艰难地流淌。窗外的“嘀嗒”声,是时间冷酷而精准的刻度。劳埃德维持着守护的姿势,如同一尊沉默的、内心却正经历着地动山摇的礁石雕像。而爱德华,在药物的作用下,沉入更深、更安静的昏睡,暂时逃离了肉体的酷刑和精神的炼狱。只有那若有似无的鸢尾冷香,如同无形的、坚韧的丝线,缠绕在两人之间,在这充满了伤痕、秘密和无声颠覆的深夜里,固执地弥漫着,预示着某些东西一旦破土,便再也无法回归最初的冰冷与对立。
厚重的窗帘边缘,悄然透进一丝极淡的、灰白色的微光。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