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灰白的晨曦如同冰冷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漫过圣·阿格尼斯学院哥特式的尖顶，将墨色的夜幕一点点稀释。宿舍内，凝固了一夜的寂静被窗棂上残留的雨滴敲打声打破，单调而清冷。

劳埃德·海托普猛地从椅背上惊醒。维持着反坐姿势、下颌抵着手臂的僵硬守护，让他的颈部和背部肌肉发出酸痛的抗议。金色的眼眸在初醒的茫然中瞬间聚焦，本能地投向床铺。

爱德华·塞西莉娅依旧沉睡着，或者说，是更深层次的昏睡。高烧那骇人的、仿佛能点燃空气的滚烫感已经褪去大半，额头敷着的湿毛巾不再那么快被温热。呼吸虽然依旧沉重，带着病弱的沙哑，却不再像昨夜那般破碎急促得令人心慌。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病态的潮红消散了，只留下瓷器般的脆弱和失血过多的透明感。淡蓝色的长发如同被暴风雨蹂躏过的珍贵丝绸，凌乱地铺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几缕发丝黏在汗湿褪去后略显干燥的颊边。他紧闭着眼，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浓密的扇形阴影，眉心不再死死蹙成痛苦的川字，只是微微皱着，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后背被厚厚纱布覆盖的鞭伤处，隐隐传来镇痛药膏混合着消毒水的微凉气息。

劳埃德无声地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小心翼翼地探身，用指背再次触碰爱德华的额头。温度虽然偏高，但已不再是能灼伤人的地狱之火，而是处于低烧的范畴。他紧绷了一夜的心弦，终于随着这确认而稍稍松弛，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然而，这片刻的松弛转瞬即逝。昨夜发生的一切——爱德华滚烫的眼泪、绝望的呓语、依恋的触碰，以及那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灵魂深处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点”——瞬间冲破了他强行筑起的心理堤坝，带着更加清晰的、令人心悸的冲击力，狠狠撞回他的脑海。荒谬！这绝对是荒谬绝伦的幻觉！劳埃德烦躁地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些该死的画面和声音。他强迫自己站起身，动作因为久坐而显得有些踉跄。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需要空气，需要烟草，需要一切能让他远离这诡异混乱的东西！

就在他转身，准备像逃离瘟疫般冲出这间令人窒息的宿舍时——

“咳…咳咳……”

几声微弱却清晰的咳嗽从床上传来。

劳埃德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猛地回头。

床上，爱德华·塞西莉娅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天蓝色的眼眸，不再是昨夜高烧时的茫然失焦，却也没有恢复往日的冰冷锐利。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生理性的痛苦，以及……一种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挣扎出来的、脆弱而空洞的迷茫。他的视线涣散地在昏暗的室内游移，似乎无法聚焦，最终，带着一种迟钝的、本能的探寻，落在了僵立在床边的、那个高大的橙色身影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压缩，沉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爱德华的瞳孔，在那双熟悉的、带着复杂情绪的金色眼眸映入眼帘的刹那，猛地收缩了一下！昨夜那些破碎、混乱却无比真实的记忆碎片——滚烫的额头贴上冰凉的手背、绝望的哭泣、呓语中泄露的隐秘……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灭顶的羞耻感，狠狠地刺穿了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

“轰——！”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爱德华苍白的面颊，又迅速褪去，留下更加骇人的惨白。他天蓝色的眼眸深处，那空洞的迷茫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恐、难以置信和被彻底看穿的巨大羞耻所取代！他像是被最污秽的东西触碰了一般，猛地想撑起身体向后缩去！

“呃啊——！”

后背鞭伤处传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让他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身体因为剧痛和脱力而重重摔回床铺，喉间溢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气。冷汗瞬间再次浸湿了他单薄的额发和鬓角。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天蓝色的眼眸因为剧痛和极致的情绪冲击而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雾，但他依旧倔强地、带着一种濒死小兽般的凶狠和惊惶，死死地瞪着劳埃德。

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冰冷厌恶，而是混杂了被窥见最不堪秘密的绝望、无法言说的羞耻，以及一种近乎崩溃的脆弱。

劳埃德被他这反应刺得心头一紧，一股无名火混杂着昨夜未消的烦躁猛地窜起。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丝异样，习惯性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挂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痞笑面具，金色的眼眸里刻意燃起恶劣的光芒，试图用最熟悉的刻薄来驱散这该死的尴尬和失控感。

“哟，醒了？”劳埃德的声音带着刻意拖长的慵懒腔调，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往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因疼痛和羞愤而微微颤抖的爱德华，嘴角的弧度带着十足的嘲讽，“看来塞西莉娅家的‘完美瓷器’质量不错嘛，烧得那么透，居然没碎成一地渣？啧，命真硬。”

爱德华的身体因为他的靠近和话语而绷得更紧，指节死死攥着身下的床单，用力到泛白。他试图用眼神将对方凌迟，但那层水汽和无法控制的生理性颤抖，让他的凶狠大打折扣，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

“滚……”爱德华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滚出去……海托普……”

“滚？”劳埃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夸张地挑了挑眉，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又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和探究，牢牢锁住爱德华那双惊惶失措的天蓝色眼眸，“这可是我的宿舍，冰棍儿。该滚的，好像是某个半夜发高烧、哭哭啼啼抓着人不放的‘病弱美人’吧？”他刻意加重了“哭哭啼啼”和“抓着人不放”几个字，眼神里的促狭几乎要溢出来，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爱德华摇摇欲坠的尊严。

爱德华的脸颊瞬间再次失去所有血色，连嘴唇都变得灰白。昨夜那些模糊却真实的触感和呓语，在劳埃德刻意的提醒下，如同最清晰的噩梦般重现。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剥光了，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他最厌恶的人面前！羞耻感如同硫酸，腐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话语，但身体却无法控制地抖得更厉害，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怎么？害羞了？”劳埃德看着他逃避的姿态，心底那股扭曲的、想要撕碎对方冰冷外壳的冲动更加强烈。他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烟草的余味，几乎拂过爱德华冰凉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恶劣的、如同恶魔低语般的戏谑，“昨晚抱着我的手不放，哭得那么可怜，一遍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的……是谁啊，爱德华·塞西莉娅少爷？”

轰——！

爱德华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剧烈地颤动起来！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在劳埃德精准而残忍的复述下，被彻底击得粉碎！巨大的羞耻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睁开眼，天蓝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狂怒、崩溃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杀意，死死地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痞帅却如同恶魔般的脸！

“你……闭嘴！”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血沫的味道，不顾后背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抬起手臂，狠狠推向劳埃德的胸膛！“滚！给我滚！！”

这一推用尽了他仅存的力气，也彻底耗尽了他强撑的意志。剧痛如同黑色的浪潮，瞬间吞噬了他。眼前的世界猛地旋转、发黑，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冰冷的深渊。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落，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再次陷入深沉的、无意识的昏厥之中。只有眼角，一滴冰冷的、屈辱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没入淡蓝色的发丝间。

劳埃德被他这拼尽全力的、带着玉石俱焚意味的一推，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才稳住身形。他看着床上再次失去意识、脸色惨白如纸的爱德华，看着那滴滑落的泪痕，心底那股刚刚升腾起的恶劣快感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沉重的……茫然和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脸上的痞笑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郁的僵硬。他站在那里，金色的眼眸晦暗不明地看着昏迷的爱德华，许久，才低低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烦躁，咒骂了一句：“……操。”

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橙色的短发，最终还是认命般地重新靠近床边。他试了试爱德华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复燃的高热，又检查了一下他后背的纱布——还好，没有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而渗血。他沉默地换了一条新的冰毛巾敷在爱德华额上，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

做完这一切，劳埃德没有再看床上的人，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宿舍。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混合着鸢尾冷香、血腥、消毒水和巨大羞耻感的复杂气息。

他需要尼古丁，需要大量的尼古丁，来麻痹这该死的混乱。